涂族长虽上京的动作迅速麻利,却并非头脑一热,而是十分有计较,她状告鲁风的罪名,是骗婚。
这完全有理有据,《摩夷律》明定:家中已有原配,隐藏已婚事实与旁人缔结婚姻者,净身出户,婚姻视为无效,子女归属,听凭子女自择。
就像鲁风以为的,涂音的确是阿眉族历代以来性情最为和善的族长,对内安抚族人,对外交好各族,就是当年两位帝君初入夷州,阿眉族也最先归附。
这次之所以如此强势,全因这二年鲁克族在海上生意中太过咄咄逼人,从前有鲁风时常劝她忍耐一二,涂音便听了,如今想来,定是这贱人与他那瘸腿三弟早有勾结!
是以于公于私,涂音都忍他不得。
这两族在海上生意中的争执吴熙了如指掌,故此提醒长歌一句:“两族实力在伯仲之间,哪族站了上风,哪族在海上的腰板便挺得直,鲁风不会轻易低头的。”
长歌道:“像鲁风这等厚着脸皮软饭硬吃的,实是平生仅见,瞧我怎么教训他。”
“要记得朝廷的立场。”吴熙都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还“平生仅见”,丫头片子才活了几年啊,真个愁死,故此不得不点她一句。
“知道,师父且看我手段。”长歌一派胸有成竹,“今日约了阿然姐听戏,我先走了。”
吴熙捧着被惊吓过度的心脏坐下,叹道:“年轻人果然有朝气。”那语气,别提多沧桑多感慨了。
听得一边伺候的内侍大总管吕太监直发愁,劝道:“君上,您也不老。”听这语气,还以为您经历了几回沧海变桑田呢!何况,南海帝君的容貌,就连他这内侍都不敢多瞧,容易心慌。
孰料南海帝君一句话把贴身大总管噎个死:“朕这是心累,故此老得快。”
大总管腹诽:自从公主殿下归国,您就提前过上了太上皇的日子,心累个甚哟!
长歌当然不是说着玩的,很快便手段频出。
先是《夷京晚报》用大幅版面报道了此事,词藻之通俗煽情,语气之愤慨不平,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韩子周之手。
韩子周是大阁老韩晞的幺子,“子周”二字取《论语》中“君子周而不比”之意,可见大阁老的性情为人,以及对这儿子的期盼之深,奈何韩子周此人虽书读的好,平生真爱却是写戏文。
十四岁上一出《木兰记》便捧红了风靡全夷州的苏大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尤其受夷京小娘子的喜欢,无他,十八岁的翩翩少年,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故而这一期的《夷京晚报》很快被抢购一空,不得不又加印了五千份,再次被抢购一空,熟人见面要不唠几句阿眉族长休夫的事儿,都不好意思跟人聊天。
且大多数人都是:“嘿,涂族长真是遇人不淑。”
“谁年轻的时候没瞎过呢!”
“往后嫁闺女可得擦亮眼,遇上这种狼心狗肺的真是倒血霉!”
“岂止嫁闺女,便是救人也要当心呢,万一救个鲁克族长这样的才是晦气!”
口风都颇为一致。
韩子周这笔杆子,由此可见一斑。
各族都有子弟在夷京,鲁克族自然也不例外,何况这位与鲁风也不是外人,是他族中所娶妻子的内侄,叫柯帨,眼瞅着姑父被骂的狗屎一般,便忍不住站出来开脱,何况这也干系着姑姑的后半生和柯氏在族中的地位 。
柯帨是这样说的,“族长当初被奸人所害,才不得不嫁给涂族长,要知道,我们鲁克族历来便是男子当家做主,今日我族中既正名位,涂族长身为一族之长,不肯来我族中,也是常情,只是阿眉、鲁克两族既是姻亲,自当和睦为上,幸而两族继承截然不同,将我族中少族长归还族中,岂不是两族世代交好之意。”
人家阿眉族也不是没有子弟在夷京,听了这种屁话当然不能忍,当时就驳了回去:“何谓不得不嫁与我族族长?当年我族长乃是阖族出了名的美貌有才华,难道是我家族长求着娶他,还不是你家族长上赶着!回去问问,当初你家族长被人一路追杀,只剩半口气倒在我族界碑前,求我们阿眉人救他的事情忘了没有!”
何况夷州向来民风彪悍,这两族又是世居于此,几次三番谁也说不服谁后,直接拿拳头解决,打服了算!
三五日的功夫,夷京府尹便抓了好几起当街斗殴的,关在牢里却迟迟不见朝廷批复,头发愁白大把。
外头已然一片喧哗,朝廷官员却无一人发声,他们之所以如此淡定,全因为鲁克族长未到,故此静观其变。
朝廷安静如鸡,夷京书院这边却已吵得沸反盈天,泾渭分明地分为两派,一派支持涂族长,一派支持鲁族长,镇日里辩个没完,且从一开始的谁是谁非辩论到了两族之争的原因——涂族长是个女人,压了鲁族长一头,如何能叫他服气?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当时就有人说了:“女子便不能叫男人服气?真是笑话,莫忘了咱们东海帝君便是女子,你们有哪个不服!”
“世间女子英雄如君上者,能有几人?”立刻有人反驳,“涂族长既无君上的本事,却在族中有偌大的权威,处处压人一头,鲁族长也是堂堂男子,对着个女人低声下气,如何忍得!”
夷京书院里头的学子多是九族十八部中的杰出子弟,且夷州开科取士十年,夷京书院中榜者年年稳居第一,故此又有“储官之院”的名头,除此之外,夷京书院的夫子中由朝官兼任的占了半数,是以小小的夷京书院竟汇集了东海的大半势力,算是隐形的小朝堂。
既能说出“对个女人低声下气”这话,想必在嘴边忍了不是一日两日了,长歌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阿娘一走,就有人要跳出来。”
赵谌抬手吃她两个子,道:“说到底还是女子立世太难。”
“虽是立世太难,站鲁族长的一方却并非单单为此。”长歌捏着棋子犹豫不决,“当时打天下的时候男人多半随师父和阿娘出海,干的是掉脑袋的辛苦差事,女人留在夷州看守家园,如今朝廷官员中却近半数都是女人,男人们自然不平。”
她下棋素来随心所欲,犹豫不过短短一瞬,便已落子。
赵谌笑了笑,亦落下一子:“长歌妹妹,你输了。”
长歌将手中黑子往棋秤上一扔,道:“阿谌哥,下次你需让我十个子。”
赵谌无语:“那还下个甚!”
“总得叫我赢一回。”长歌别的都好,唯独不擅棋艺,是以常常耍赖,“再说了,我好歹是将来的摩夷之主,阿谌哥难道不该讨好我一番?旁人便是输也输得不动声色,唯独你,半点不肯让我。”
“棋艺不过是小道,娱情而已,怎可沉迷?”赵谌一脸认真地劝解道,“长歌妹妹你既当国之重,更要时时自省,何况眼下就有两位族长的案子。”长歌妹妹你可别玩物丧志啊!
长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沉迷啦,不想让就不让好啦,真是的!
“不过,夷京书院这敢言议政的风气可是过了,如此次,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夷京书院什么都好,唯独这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毛病,忒不好,比方那句“咱们东海帝君便是女子,你们哪个不服”,随随便便竟敢拿他姑姑来作比,真是太没规矩了,往严重里算,这……这是指斥乘舆哪!
且明里暗里地指责涂族长身为女子不宜太强势,不由得赵谌不替他长歌妹妹多想一回,强势怎么啦,他姑姑和他家长歌妹妹也是女子呢,一个两个的拿着女子说事,这是几个意思哟!
长歌当初敢叫吴熙放心 ,就不是心里没数的,很快再出新招,夷京书院大开问道堂前的论战台,双方上台辩论。
阿眉族这边,打头的是韩子周,对面柯帨瞧见,差点气死,谁不知道韩子周除了笔杆子厉害,一张嘴也不饶人啊,且口下无德,专揭人短l
怒道:“韩子周,此是我鲁克、阿眉两族之事,你来作甚!”
韩子周俊目修眉,人物飘逸,他好整以暇地一指立在闻道堂前的牌子,道:“你瞎啊,上头明明写着‘凡阿眉、鲁克两族支持者,皆可上台辩论’,我因何不能上台?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族长这般行径,如何?不服来辩啊!”一副“你奈我何”的小人架势。
回头对着涂十三温言软语地安慰道:“十三妹妹,你莫同这等小人置气,万事有我呢。”
下头观战的大宋国使李相公:韩明光那样一个端严人物,如何竟有这般跳脱的儿子……
因着李相公在大宋的名望,吴熙并未怠慢他,一应事宜全由大阁老亲自安排招待,大阁老那个性子,出了名儿的方正端严,耿直磊落,是以竟与李相公颇有几分惺惺相惜,故李相公发此感慨。
韩子周的口齿不是一般伶俐,单枪匹马干翻鲁克族全体,直说得鲁克族一方的脸色青白交替,异常精彩。
事情是这样的。
鲁克族这边知道自己不占理,故此一上来十分谦和:“我夷州各族承东海帝君圣徳教化,才知礼教,明尊卑,衣食无忧,各族素来以和为贵,两位族长当年种种,并不由人,既结下姻亲之好,自当延续下去,方是兴旺之理。”
“是啊,放眼夷州,谁人不知阿眉族长性情柔和,与人为善,如今这般咄咄逼人,委实伤了两族和气……”另有一人接口。
他们这边还没说完,韩子周当时便大笑三声:“可笑,可笑,委实可笑啊!”
他这一先声夺人,生生将人们的眼睛从说话的柯帨吸引到自己身上,把个柯帨给呕的,险些咬着舌头,眉目一冷:“你笑甚?”
韩子周根本就不搭理他,见众人眼睛全都看向自己,便朝着大伙儿叹息了一句,道:“韩某之所以发笑,是笑自己无知。”
韩子周此人,不说才华天纵吧,也得说满腹诗书,夷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小才子,又因拥趸无数,从来都自觉良好,不想今日这般谦虚。
“韩某无知在见识太短啊,竟从不知晓世间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看着众人惊讶的脸色,韩子周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救命之恩在先,鲁族长竟能昧着良心欺骗涂族长,且一瞒便是二十年,若非他重新夺回族长之位,且族中并无子嗣,需一长子以安人心,尚且不知何时才会吐露真情,诸位试想,这是何等的居心?”
柯帨终究还是年轻,脸皮尚且没修炼到家,一张脸涨得通红,欲要反驳,无奈韩子周根本不容他们插话,自顾自道:“鲁族长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诸位尚能厚着脸皮替他攀亲,不知节操何在?”他话风一转,开始炮轰柯帨等人,“韩某还听说有人大放厥词,说什么对着个女人低声下气,是堂堂男子所不能忍?此话恕韩某不敢苟同。”
“女子又如何?十数年前我夷州是何等模样,如今的夷州又是何等模样,如此脱胎换骨,皆赖我东海帝君之功;当初我等父辈出海,夷州的女子守卫家园,无数次打退过来犯之敌;我朝大司寇提督北部司,击退女真,夷州往来高丽、日本方无性命之忧;再说眼前,书院中学识渊博、眼光独到的夫子们,女子亦不在少数!”韩子周朗眉星目,顾盼神飞,掷地有声道:“论本事比不上女子,嚼舌头却胜过市井妇人,如此斯文扫地,软饭硬吃,韩某真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夷州从前和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状态分别不大,故此一朝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就格外在意形象,尤其有些死要面子的,学了一身穷酸毛病,恨不得脑门上贴“圣门子弟”四个大字,柯帨此人便是其中翘楚,故而被说一声“斯文扫地”,眼睛都气红了,尤其韩子周嘴还特损地拿他同市井妇人相比,在柯帨这等出身的人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知道,他们鲁克族中,“低人一等”四个字就是专为女人而设的。
当时就要揎拳挽袖,刚抬起脚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继而眼前一黑,口吐鲜血!
把韩子周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个招数?碰瓷啊!
鲁克族这边也顾不得辩论了,连忙把柯帨抬下去看大夫。
其实是柯帨自打看了韩子周写的那期《夷京晚报》后便夜里难以安枕,火气十足,睡眠不足,又上火,吐口血就相当于身体自己排毒啦,谁知他的小伙伴们手脚忒快地就把他抬下来了。
本也没大病,柯帨很快醒转,深恨自己身体不争气。
自此一辩,韩子周名声更进,且被赠一雅号——韩铁口,一个不服说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