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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莲花峰,缓缓爬上魏家坪的上空时,半山腰的一幢民宅中突然传来悲痛震天的哭声。
那哭声呜呜咽咽、惨惨凄凄,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山里,闻之令人悲悯哀伤。魏家坪平静已久的生活被打破了。
1.
哭声是从魏德林老汉屋里传出来的。
魏老汉今年八十有三。种庄稼、当小工、跑码头……干了一辈子苦力活,他的心脏、胃、肺、肾等器官已像老旧破败的机器,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转不动了。今年在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后,他彻底被医生判了“死刑”。
回到家里,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几日,他终究还是抵不过命运的安排,于清晨六点多撒手人寰。
德林老汉走了。他的一子三女围在病塌放声痛哭,几欲昏厥。
哀恸之后,儿子允华为老汉剃了头,修了面,净了身,换了寿衣,装了棺椁。左邻右舍及村里同宗同族的人已闻讯赶来,劝慰的劝慰,帮忙的帮忙,采买的采买,在魏家的堂屋扯起了灵堂。
德林老汉门庭兴旺,共有弟兄七人。
在过去那个年代,家里实在太贫苦,养不活那么多孩子。爹娘将老三送给了邻村的刘家,把老七过继给姑舅表弟,承继了林姓。留在村里延续魏家香火的就剩下德林与老二、老四、老五、老六。
老三和老七虽然改了性,却也并未忘本,与魏家兄弟往来甚密。
这不,一听说大哥走了,老七在第一时间赶到了魏家坪。
在灵前上了香,磕了头,哭了一阵子,他才止住悲哀。
看着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侄儿侄女,老七开了口:“先不哭了,莫忘了还得报丧咧!”
允华也止了哭声,红着眼睛说:“七达说的是。额等会儿先去门上报丧。”
“门上的,远路的,都得报,你看看咋安排麽。”老七问。
“远路的,舅家,姑家,姨家,还有俩女她舅家,额打电话通知,门上的挨家挨户去报。”允华说。
大女彦婷在一旁插嘴道:“门上的也打电话说一下吧?”
允华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七就接了话:“婷女子说的不对,挨家挨户去报,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七爷,时代变咧,以前是没电话,现在通讯发达得很。”彦婷解释说。
“莫管啥时代,规矩都破不得。”老七说了这话,就不再言语。
允华也赞同他的观点:“七达说得对。门上近,额就该亲自上各家去,磕个头,报个讯。”
按照当地的规矩,报丧是子、侄、孙这些男丁的事儿,女眷都不可参与。
允华是独子,三个姐姐和俩女也不在上门报丧的范围,剩下的就是魏老汉的侄辈们了。
关键时刻,允华却犯了愁。
上一辈虽然门庭兴旺,五兄弟在村里势大得很,没人敢轻瞧了他魏家。
怎奈到了允华这辈,魏家的烟火就愈发稀薄了。
德林老汉只有他一根独苗,而他除了俩女,也没留下个传继香火的。早些年,他有意让大女彦婷招赘上门,将来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好续上魏家的香火。
可大女常年在深圳打工,接触了不少新思想新观念,死活不同意回乡招婿,总把“都啥年代了,早就不兴招上门女婿了”挂在嘴边。
他想想也是,时代在发展,现在的年轻娃哪儿还有门庭、香火的概念呢,也就由着她去了。如今,眼看着德林老汉这一支脉就要断了。
不仅德林老汉,他的兄弟们的子嗣承继也岌岌可危。
老二德辉生了四个女娃,老四德山有俩女娃。老五德智有一子一女,可惜他英年早逝,老五家的带着俩娃改嫁了。老六德海更惨,成家数十年也没留下一儿半女,成了村里有名的绝户。
送出去的老三玉树与老七建岭倒是有子有孙,延续的却是刘家与林家的香火,与他魏家已无多大干系了。
允华掰着指头一数,德林老汉的侄辈里竟连一个男丁都扒拉不出来。实在不行的话,就喊上明华吧。明华是他堂爷的孙,虽说现在已是远支,从爷爷辈上论,也算同宗同族的血脉。
正自盘算时,老七发了话。
“允娃,你自己去报丧不好看,显得咱魏家么人,额看就喊上伟强吧,你俩一道去。”
伟强是老二屋里的上门女婿。按习俗,赘婿等同于儿子。从这层面来论,伟强就算是魏老汉的亲侄了。
“那要的。额想把明华也叫上,三人一道势大些。”允华说。
“明娃啊,有点儿远了。”老七顿了下,“要么你问噶,如果他应了,以后他屋里过事,你也去帮忙,就算换工咧。”
“额就跟他说今天报丧,看他咋说。如果愿意去,他会主动说的。他不讲就罢了。”允华说。
允华拨了明华的电话,委婉地表达了要去报丧的信息。明华听了,只说等会儿过来帮忙,半句陪同报丧的话都没提。允华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是,明华屋里两位老人都已经走了,后续不用再过事了,对允华屋里的报丧又怎会热衷呢。
将心比心,他不怪明华,毕竟是远支同宗,没理由强求什么。
他又拨了伟强的电话。伟强一口应承下来,说正在忙,等会儿就过来。
门上报丧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2.
远路的舅家、姑家、姨家,允华逐一电话通知到位。
最后剩下的就是俩女的三个舅舅。
他本想喊媳妇巧英通知,又思量这仨舅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别再让他们挑了理儿,还是自己亲自打电话稳妥些。
大舅子接了电话,语气很是不善:“年都过完了,咋?这时候想起给额打电话咧!”
允华忍着怒气,把心里的火气压了压,哽咽着说:“大哥在屋里么?额达今天走咧!”
他语气依然生硬:“额在城里,给儿子带孙娃咧,来不了!”
“来不来是你的事,通知不通知是额的事,额还要去你屋……”允华想说的“磕头咧”三字还没出口,对方就挂了电话。
什么人麽?允华气得发抖,早知这样,根本就不会告知他此事。
再打二舅子电话。他与大舅子如出一辙,劈头盖脸地先数落允华一番:“过年都不来额屋看看,现在过事了,才来跟额说,早干甚呢?”
允华又把自己尽礼节尽本份的话说了,也表明要上门磕头的意思。
“额在广东打工咧,来不了!”说完,二舅子也挂了电话。
允华心里这个气啊,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没人性呢?三舅子的电话也不用打了,即使打了,也是一样的结果。他冲着媳妇巧英吼道:“看看,你这些哥哥还有个人样样儿麽?”
巧英无端被斥,心里委屈得紧,也回怼了一句:“他们就是这样的人,额又作不了他们的主。”然后,抽抽搭搭地躲到屋外哭去了。
她有啥办法呢?她达她娘重男轻女,连带着三个哥哥都拿她这个妹妹不作数。别的女人都有娘家人撑腰,她自打嫁到魏家,还从没沾过娘家的光咧,即使逢年过节回趟娘家也不受待见。日子久了,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可是,这能怪她麽?怪只怪她是个女子身。
大女彦婷也气得不轻,她悲悲切切地说:“以前噶,一有事就来寻额爷,今天这个事,明天那个事,额爷不知给他们帮了多少忙,现在人刚走,他们就这样……”话一出口,又勾起满屋人的哀痛,哭声再度响起。
婷女子这话不虚。德林老汉是十里八乡的强人,本事大,又是热心肠,大大小小的事帮了亲家不少,却没得亲家一句好话。
可是,就算他们不识礼数,允华气是真气,该做的还得做。是真的出于礼节,还是出于堵气?他也说不清,但他知道,凡事按规矩来,旁人挑不了礼,这是德林老汉一直以来的教诲。
三个舅子家不算远,只有十来里路程。他推出了摩托车,不管他们真不在屋,还是假不在屋,他都要上门去磕个头,尽到该尽的礼节,至于他们怎么想怎么做就随他们吧。
不到一个钟头,允华回来了。
老七迎上前,问了问仨舅子的报丧情况。
“知不道在不在屋,反正叩门么人应,额跪在他们三家门外,都磕了头。”允华说。
“对着咧,做噶就对咧。”老七连连点头。
3.
已经过了晌午,伟强却还不见来。
允华坐不住了,又拨了他的手机号。彩铃响了数声之后,一直没人接听,电话就自动中断了。再拨第二遍,还是一样的结果。
咋回事?说好的一起去,难道伟强变卦咧?他心里疑惑着。
老七也跟着着急,平日里伟强看着挺精明的,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几分钟后,他也拨了伟强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终于耐不住性子,拨了老二的电话。通了。
“二哥,伟强呢?咋还么来?”他问。
“额知不道。”老二说,“他说今天有事要进城咧。”
“么进城吧?额看到他的车在路边停着呢。”
“知不道。你打他电话问噶。”
“打了几个电话咧,都么人接麽。”
“那额也知不道。”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老七气大得很,忿忿地说:“问啥都说知不道,他这个达就是摆设麽。”
不一会儿,老二慢腾腾地拄着根拐杖来了。现年七十九的他,短须已经全白,身子本就瘦弱矮小,又留着个光头,显得脸愈发小了,看起来像个八十多岁的单薄小老头。
老七与他截然不同。虽也到了七十的关口,但一米八的个头,身子骨健硕硬朗,五官也俊逸非凡,上身穿干练的暗格夹克衫,下身着一条黑色皮裤,彰显着几经历练的过往与江湖豪侠之气。
一见老二,老七毫不客气地指责了伟强。
“说来又么来,伟强这是想咋?”
“额也知不道。”老二把手一摊,无辜地说,“他做甚又不跟额说。”
“额打电话他不接麽。你打电话喊他来。”
“他又不听额的,额拿他也么办法。”
“你是他达,他不听你的听谁的?”
“他不来,额过来看看也一样麽。”
“你早该来了,还用等到现在才上门。”
老哥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扛起来了,允华反倒变得镇定了,他见老七情绪激动,忙过去解劝。
老二却并不消停,继续说道:“额来了也是做个样样儿,额这年纪啥都干不了咧。”
“谁要你来干活麽,喊伟强来是有伟强该干的事,你看看咱屋还有谁能去报丧么?”
“他是该来帮忙,可是额也寻不到他麽!”
允华不高兴了,他正色对老二说:“二达,你这话可说错了,这不是‘帮忙’,这是咱自己屋里的事,怎么算‘帮忙’呢?”
老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是的,允娃说的对,这是老魏家自己的事。虽说各屋都分开单过了,但从根上看,他们还是一家人。
彦婷也是脾气火爆的烈女子,她早对眼前这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二爷不满了,索性发泄出来:“伟强达达不来,等二爷二婆走了,额达也不去!”
“莫说了!莫说了!”允华大声斥道。
其实,她还想说,二爷你忘了麽,当年你娶二婆进门时,还是额爷托人说的媒,也是他亲自操持给你过了红事。没有额爷帮衬,你们日子能过得那么舒坦么?但她还是知道分寸的,被斥了之后,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允华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与大女有同样的想法,毕竟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况且伟强是入赘的,连村里的人都没认全呢。将来二达屋过白事,自己要是撂了挑子,伟强还不得两眼一抹黑麽。
可这些话只能放在肚子里,不能搁在明面上说。否则撕破了脸,倒给外人看了笑话。
被小辈连番抢白,老二心有不甘,翕动着嘴唇想再说点儿什么,为自己寻补些颜面,一下子却又寻不出反驳的说辞。于是,他的气焰彻底熄了,也不再言语,拄着拐杖,慢腾腾退到屋角的长凳旁,坐了下来。
一时间,屋里倒静了下来。
4.
众人期盼中的伟强始终没有现身,也没有回拨电话。
“不等咧!我这就去门上报丧!”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允华沉着脸说。
他整了整身上的孝服,脚步沉重地迈出了家门。
就在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就奔涌而出了。初时只是小声抽泣,不一会儿,顺着山路往下走的他就放声痛哭了。
看着戴孝的他悲伤的背影,听着他催人泪下的哭声,老七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报丧是农村的大事,可像他这样形单影孤的并不多见。
他喊彦婷取两包烟来,揣在了兜里,对着一屋子女眷说:“我跟过去看看,伴着他,要有吃烟的,我替他敬支烟。”然后紧走几步,撵上了允华。
允华一路走一路哭。老七毕竟不是村里的,路不熟,人也不熟,就只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他先登了九十高龄的福旺老人的门。按辈份,他该喊旺爷。
叩了门,旺爷的孙海洋出来了。
允华没有进门,跪在门前磕了头,哭着说:“额达走咧……日子定在后天。”
正哭着呢,听到动静的旺爷就被海洋家的搀着出来了。
“旺爷,额达走了!”他又哭着说了一遍。
老福旺颤颤巍巍地伸手扶他起来,说道:“允娃莫哭,你们姊妹都孝顺,你达该享的福也享了,莫哭莫哭!”
想着昔日的老伙伴说走就走了,福旺也老泪横流,宽慰了允华几句,老七敬的烟祖孙俩都没接。
离了旺爷屋,又去了福达、福昌、玉民、玉琨、德江、德礼、继斌、继召等长辈门上,最后又挨家挨户逐一跪拜、磕头、告知丧讯。每到一处,他都收到了村民的劝慰与哀思。
这是意料中的事儿。德林老汉在十里八乡口碑极好,一向受人敬重,村儿里没有不擎他好的。这是攒了一辈子的功德才得来的荣耀,为老魏家的子孙后代也积了福报。
用了两个多钟头,他走完了村里所有的住户。该跪的跪了,该说的说了,该哭的也哭了,算是完成了报丧大事。
返回的路上,老七从兜里取出拆封的一包烟,他看了看,里面还有七八支烟。他拿着这半包烟在允华眼前亮了亮,说道:“村里人不多麽,两包烟都么敬完。”
这一路哭得太多,允华的嗓子已经哑了,他止住悲声,扯着沙哑的喉咙说:“这时节,村里就剩下老人、孩子了,年轻的都出门打工去咧。”
是的,都出门打工了,等家里的事过完,他的俩女——彦婷和彦娟,也要回深圳继续务工。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堵得慌,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他又流泪了,这次却是无声的哭泣,是为自己而哭。
他是屋里唯一的男丁,如今已年过五旬,勉强撑起了这个家。然而,他百年之后呢?再要遇到过事,俩女还得作难,十有八九比他还要更难咧。唉,屋里没个男娃延续香火,往后的日子不过好呀!
经历了这次过事,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无论到了啥年代,屋里都得有个顶梁柱。曾经断了的招赘念头再度在他心里涌起,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抬眼望去,太阳已经西沉,余晖照在路边开得正旺的油菜花上,满眼都是明媚而灿烂的金黄,允华却觉得它们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