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因为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盛夏傍晚，我约了一节知名教练的私教课，要到他的健身工作室去。在那里我遇见了她。她是排在我后面上课的，教练带我做完力量，安排去有氧，这个间隙她来了，安安静静的，在教练指导下，开始做器械，动作很标准，人虽然瘦，但是肌肉线条一看就是长期练过的。
上完课工作室就剩我和她了，在淋浴间碰上，我跟她打招呼：你练的真好，身材好棒。她笑了一下说，前段做了个手术，已经两个多月没练了，肌肉都松弛了。你怎么了？我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坐下来，喝了口水，隔着浴帘问，现在恢复好了吗？
本是陌生的健友随意几句闲聊，没想到迎接我的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故事。
这是她第六次手术，基因导致的不孕。为了治疗，北京最好的医院都跑遍了，每次怀上孩子就保不住，流产四次。她去了泰国做试管，想配卵代孕，但老公坚决不同意。老公和婆婆比较传统，不能接受领养，无论如何都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她说，她真的累了。在结婚十年之后，半年前他们离婚了。
伴随着浴室哗哗的水声，她像聊家常一样，非常、非常平和地，告诉浴帘之外坐着的陌生人，她的过往。我本打算喝完水就拎包回家，后来完全被粘在椅子上，听的入了迷。
这六次手术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做的，不告诉父母，怕他们心疼。老公工作忙，有时要出差，她只需要他去医院签个字就行。这个家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她，作为妻子和儿媳，已经竭力去尝试了一切，维护这个婚姻持续的可能性。一次又一次，希望更加渺茫，家里每个人都苦闷，所以，她选择各自成全。
这些现在可以淡然诉说的往事，曾饱含了多少身心的创伤和折磨，多少眼泪与无望。她受的苦，让我在震惊之余，深感怜惜。
自始至终，她都克制而坦然，没说过她老公一个字不好，更没有埋怨婆婆。虽然十年感情都抵不上生一个孩子，虽然已经分开，她还是自然地在用“我老公”称呼他。他们的态度和想法，她能理解。自己不能生，就不耽误人家了。
带血的过往，若说没有恨或怨，又怎么可能呢？她说，我就劝我自己，不能想，别较劲儿。不然就出不来了。
洗完澡，她换上一件剪裁优雅的杏色连衣裙，飞快地往脸上拍润肤乳，把头发用毛巾擦掉水珠，整个人平静轻盈，像带了一圈光。在偶尔流露出伤感的瞬间，她看向我，轻轻一笑说：“我可能再也没机会要孩子了，也可能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了，不过，没有就没有，也不想凑合。”
顿了一顿，似乎是问我，又像是安慰自己，她又说：“谁知道呢，也许回头我还能找到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带着孩子，直接就现成的呢。”
我走近去拉住她的手，最差的时候都经历了，以后，你会遇到一个真心疼爱你的人。可能等缘分到了，孩子说来就来了。她笑了，说，对，有可能，都有可能！
我们在工作室外告别，圆月当空，照亮了周围薄如蝉翼的云，运动后的疲惫似乎已消失殆尽，我心中充盈着一种明澈的振奋感。她过来拥抱了我，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翻篇儿了，加油啊。她用力点了点头。
2
我走在路上，禁不住想起了另一个离婚的女朋友。她与前夫是大学情侣，毕了业又一起去大城市打拼，八年朝夕相伴后，水到渠成的结婚生子。这个其他人都觉得“应该”坚不可摧的家庭，只持续了短短几年。解体之后，双方视若仇敌。
未有变数之前，我曾去她所在的城市游玩，在她家住过两晚。那时的她有着很强的事业心，常下工厂，晒得黑黑的，整个人透着一股皮实劲儿，笑起来大声又率性。我们去爬山，去寺庙，她骑车带着我灵巧地穿过街道，在路边小店随意的吃东西。即使是说些家长里短，听她偶尔不满，也不过是女孩子常见的琐碎心。我很喜欢那时的她。
她家的落地窗帘是明亮的鹅黄色，记得午睡起来，看着窗外树叶的影子映在上面，风把窗帘吹的轻柔摆动。中午吃剩的几样菜，摆在客厅的圆桌上，扣着一个童年时家里常有的绿色大纱罩。房子里安安静静，能听到水龙头偶尔的滴水声。那是我少有的在别人家里感受到，家，如此美好的时刻。
从那场艰难的离婚，到现在，几年已经过去，双方早已开始了新生活。她换了工作，换了房子，买了车，有了新男友。那个人，本没有机会，再影响她的后半生。可是她，却没有一起“焕新”。
每次聊天，她还是会提到前夫，和他的家人，依然恨意满满，谁也开解不了。买醉与行乐后，她常挂在嘴边的，是“混日子”。我常常感到困惑，这个状态，到底是一种成年人看穿世情之后的精明，还是对失去意义的生活无奈妥协？可以确定的是，她曾经的痛苦，没有随着时光流逝得到稀释，反而像是被封在大缸里，日益发酵，散发出强烈的味道。
我有时和她争吵，说她活的别扭，心口不一。说为什么既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还冒着被拉黑的风险，直言不讳地问，你这么不快乐，有没有想过自己的问题？
结束通话后我常常呆坐着，心情沮丧。可能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有的通往信仰，有的却引向歧路。我大概没有办法解开她长久以来的困局，因为说到底，我们有着不同的三观。只是她不知道，我多希望，还能看到，很久以前那个充满生机、笑声清脆的她。我想让她明白，人生，其实也很长，只要她愿意，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3
谁没有痛苦呢，谁都有。从孩提到成年再到迟暮，在人生每个阶段，这都是无法回避的体验。
鸡汤说，吃过的苦会变成财富。这仅仅是成功者的总结，不适用于所有人。苦难的本身，就只是苦和难，是不幸的人独自承担的暴击、无助和万箭穿心。只有咬着牙挺过关口，刷新了自己的价值高度后，那部分溢出价值，才能被称为“财富”。否则，苦难不过就是一场破坏，把人本来就没多少的好光阴，洗劫到一无所有。
我们常暗自庆幸，那些遗憾的悲伤的措手不及的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其实，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概率砸中。如果有一天，无法接受的事真的发生了，你会如何面对、处理、完结它呢？是放下从前及时止损？还是沉浸其中一蹶不振？
这个时候，一个人的外在标签，他的职业成就、经济条件和家庭背景，可能都失去了决定性的意义。反而是那些隐藏在皮囊之下的东西：他的品格和认知，素质与能力，抗压性，同理心，以及似乎略显缥缈的人文情怀，这一切内在的支撑和力量，指引着他在每一次艰难时刻，做出不同的选择，并最终决定了今后的走向。
总有一段路，你独自在黑暗中泅渡。不要四顾迷茫，也别再频频回头。请使出全身气力，一直向前。前方有开阔平坦的水面，和澎湃热烈的日出。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