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6 月 10 日，下午三点十七分。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焦急地叩门。林野趴在书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刚刚拆封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 “东南大学建筑系” 字样在阴雨天里泛着柔和的光，把他虎口处的铅笔茧都照得清晰可见。
桌角的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建筑草图。有带着旋转楼梯的图书馆，有嵌在山坡上的民宿，还有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社区中心 —— 那是他构思了三个月的毕业设计，打算在大学开学时作为见面礼送给系主任。窗外的蝉鸣被雨声浇得蔫蔫的，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混杂着远处工地传来的水泥气息。
“小野，帮妈去趟超市！” 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伴随着冰箱门被拉开的吱呀声，“酱油和醋都没了，晚上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林野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录取通知书折好，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布料下的纸张棱角硌着心口，像揣了块发烫的鹅卵石。他抓起门边的伞，刚要换鞋，父亲突然从阳台探出头来：“把阳台那盆茉莉花搬进来，别被暴雨打坏了。”
那是母亲最宝贝的花，去年生日时林野用兼职攒的钱买的。他踮脚把花盆抱下来，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雨珠，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就在他转身关门的瞬间，一阵狂风突然卷着雨帘撞过来，“哐当” 一声撞在门框上。
胸前的口袋突然空了。
林野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摸时，只摸到一片冰凉的布料。录取通知书像只受惊的白鸟，被狂风卷着冲上了天空，纸页在雨幕中翻卷，很快就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白点。
“我的通知书！”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伞都顾不上撑开，光着脚就冲进了雨里。
柏油路面被雨水泡得发亮，踩上去能感觉到温热的水汽从鞋底冒上来。林野的白 T 恤瞬间湿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紧实的肩胛骨。他盯着半空中那个不断翻滚的白点，拼命地追，帆布鞋踩进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膝盖。
风是斜着刮的，带着股蛮不讲理的劲儿。录取通知书忽高忽低，像在故意逗弄他。林野想起高三那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上，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铅笔芯在草稿纸上磨得越来越短。母亲总会端来一杯热牛奶，放在桌边时轻轻说：“别熬太晚，你画的房子已经很好看了。”
他不能丢了这张纸。这不仅是一张录取通知书，是他熬了一千多个日夜才敲开的门，是父母藏在眼角的笑，是那个在日记本里写了无数遍的 “建筑师” 三个字。
雨水灌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林野抹了把脸，看见通知书被风吹到了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杆旁。他猛地加速冲过去，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纸角的瞬间，天空突然裂开一道惨白的口子。
不是闪电那种转瞬即逝的亮，而是像块被硬生生撕开的幕布，露出后面混沌的灰白色。空气里的雨珠突然定在半空，像被冻住的水晶，连远处汽车的鸣笛声都变得粘稠起来，拖出长长的尾音。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想后退，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那道裂缝里传来低沉的嗡鸣，像是无数根琴弦被同时拨动，震得他耳膜发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扭曲变形，像被投入水中的墨滴。
胸前的口袋突然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烧。林野低头去看，发现录取通知书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口袋里，纸张边缘泛着诡异的红光。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吸力从裂缝里涌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妈 ——” 他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开始模糊，雨幕、信号灯、远处的楼房都在旋转，最后变成一团模糊的色块。那道惨白的裂缝越来越近，吞噬了他最后一点意识。
冷。
刺骨的冷，像是泡在冰水里。
林野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 像是变质的泡面汤混着酒精，还有点铁锈的腥气，直冲鼻腔。他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胳膊重得像灌了铅，指尖碰到的是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生疼。
这不是他的房间。
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天花板，墙角结着灰黑色的蛛网，一盏裸露的灯泡垂在半空，电线外皮已经开裂，露出里面铜色的线芯。身下的床板硌得后背发疼，盖在身上的被子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像是很久没有洗过。
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是个小得可怜的房间，大约只有七八平米，靠墙摆着一个掉漆的衣柜，柜门上的镜子碎了一道裂痕，把映照出的影子割得歪歪扭扭。对面是一张书桌，上面堆着空酒瓶和外卖盒，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
最显眼的是书桌旁的电脑椅，上面搭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领口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地板上散落着烟蒂和撕碎的纸片，其中一张飘到林野脚边，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印着 “2044 年 5 月” 的字样。
2044 年？
林野的脑子 “嗡” 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他明明记得今天是 2024 年 6 月 10 日，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二十年后的日期？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走到那面碎了的镜子前，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镜子里的人不是他。
那是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油腻地粘在头皮上，结成一缕一缕的，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半只眼睛。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嘴角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最让林野心惊的是那张脸 —— 轮廓和他有七分相似，却布满了疲惫和颓唐，眼角的细纹深得能夹住蚊子，眼下是青黑色的眼袋，像是很久没有睡过觉。
这是谁？
林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是光滑的皮肤，没有胡茬，没有疤痕。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熟悉的铅笔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绘图铅笔的铅灰 —— 这是他的手，19 岁的手。
那镜子里的人是谁？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林野猛地回头，看见书桌后面的阴影里，一个人慢慢坐了起来。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露出的胳膊上有几块青紫的瘀伤，啤酒肚把背心撑得紧紧的，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然后慢吞吞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野看见那人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收缩，脸上的睡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林野自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那张脸。
虽然更苍老，更颓废，带着生活刻下的所有伤痕，但他绝不会认错。尤其是那双眼睛，愤怒时会微微上挑的眼尾，思考时会不自觉蹙起的眉头，还有笑起来时左边嘴角那个浅浅的梨涡 —— 那是他从小到大最明显的特征。
“你……” 那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是谁？”
林野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前的口袋，那张录取通知书还在，棱角依旧硌着心口。他掏出那张纸，举到那人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2024 年，东南大学建筑系……” 林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又像是在嘶吼，“我是林野，19 岁的林野。”
那人的目光落在录取通知书上，又缓缓移回林野的脸，最后定格在他胸口。那里的皮肤下，藏着一颗年轻的、还在为梦想跳动的心脏。他突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声。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破旧的窗户，像是在为这个荒诞的相遇伴奏。林野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三十多岁的自己，突然觉得冷得厉害。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那个被他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就这样以最狼狈、最残酷的方式，砸在了他的面前。
他穿越了。
穿越到了二十年后。
而眼前这个蜷缩在椅子上，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男人，就是未来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