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来还仿佛,寻去已蹉跎。
一、清水河
清水河从土坝子后面弯过来,迎面撞上对面的山脚。当它掉头东去的时候,在河水与山脚之间遗留下一片开阔的沙滩。
那是河水为我和小伙伴们准备的最好赠礼。
沙滩北侧一片低矮的灌木丛。那里,是在清晨或者黄昏可以找到甲鱼蛋的地方。扒开树丛,三、两甲鱼蛋在沙砾下面窝着,圆形,灰白色,铜钱大小。
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这些蛋卵首先由谁发现是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数量有限,争执难免。最后的裁决当然是我。因为我是军长。
在我们这里,团以下的建制是没有的,最小的官也是团长。军长的职责就是平息争吵,对一天的活动做出安排。记忆中,最为激烈的争执发生在对于下面这一问题的不同观点上——河对岸公路上的汽车上坡时,开车的人是否比在平地需要更大的力气。
我的观点很明确,开车的人肯定力大无穷,聪明过人。不然汽车上坡时为什么会那样声斯如吼?为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常要游过河去,光着身子在路边“呼叽呼叽”为司机加油,尔后跟在汽车后面跑出老远。
有一次,汽车半道停住。大嘴阿三趴在车屁股下面,一张脸靠在排气管上,说喜欢闻汽油燃烧后的味道。不料车子发动,排出的烟气瞬间将他喷成了大花脸。
做军长的好处很明显。比如,找到的甲鱼蛋必须分我一份,从河里上来后他们有义务帮我把裤衩晾晒干净,自制土炸药时应当为我预备好原料等等。
我们自制的土炸药理所当然是人类历史上一项重大发明。把从僻静墙角刮下的腐生物——就是硝盐——混合炭末、锯木屑等,包好,压实。最大的困难是引线长度和投掷时间不易把握。实验时不小心走火,窜起的浓烟往往劈头盖脸把大伙熏得一团漆黑。有几次炸药刚出手就在空中炸响。所有人都吓哭了,趴在地上半天不敢爬起来。
真正炸响的一刻可谓惊天动地。在事先放好饵料的河坝子后面,点着引线后猛然掷向河水的瞬间,大家捂住耳朵,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闷响过后,有鱼儿被冲起的水浪抛上岸边。一阵欢呼,大伙呼啦啦一起扑到水里,满心欢喜去收获那份巨大的幸福。
大人们总要想方设法让我们与河流保持必要的距离。
一来河水湍急,二来河床深浅不一,水草丛生。但更多是源于女鬼的故事。
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一个于河水中殉情的年轻女子的故事。故事在母亲的讲述里留给我持久的好奇与恐慌,陪伴我走过了乡村的许多年月。故事让我无数次呆望着那片碧蓝的河水,在每一个黄昏心怀梦想,而把童年应有的欢乐抛在了脑后。
那以后,戏水的地点改在了土坝子里——一个因制作砖瓦取土形成的巨大泥坑,常年积水。先由四五个孩子搭起人梯试探深浅,结果相当令人吃惊。几个孩子依次踩在对方肩膀上沉入水底,水面仍在最后一人举起的手臂之上。
泥坑太小,游泳功夫施展不开。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把从水底捞起的淤泥尽可能多地从头部开始抹遍全身。最后一把泥浆抹匀,一座精美的活泥塑就此诞生。阳光晒过,淤泥僵硬,如同披了一身铠甲。就这样,大家一字排开,带着厚厚的泥垢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看远处湛蓝的天幕。
天幕下,有云朵缓缓飘过。
二、大樟树
大樟树在河坝上游,旁边一条小路通向河岸。如盖的树冠,四、五个孩子都难以合围的树干,树龄至少在三百年以上。
从树干到树梢,枝枝杈杈都已空心。斑驳的树皮,大块的肉质层暴露在外,稍微用力便很容易剥离下来。我一直奇怪,地下的养分是如何输送到离地面几十米高的树叶上的。
曾经和一位老中医闲聊,他问我什么物种寿命最长?我说是龟类动物。他说不,是树。树的生命力最为顽强,不仅因为它们具有吸纳天地精萃的自然伟力,更由于它们从生命的开始就日夜不断接受风霜雪雨的摔打。
没有人为的摧折,树的生物年龄都在千年以上。
树底下有个用砖块垒起的小台子。台子上常能见到燃着的香烟和一些未经烧化的纸片。大樟树已然是村民们心中物化的神明。他们以这种方式寄托着对美好生活的祈愿和向往。今天想来,儿时在树下的嬉闹简直就是对神灵的亵渎。
日落黄昏,从樟树底部外露的空洞开始,顺着枝干往上,可以一直爬到各个枝杈顶部。最为热闹的事件不是看谁最先到达树梢出口,而是大家到齐后,开始比试尿尿的猛烈程度。一声号令之下,十几个孩子枪炮齐发,滚烫的水线骤雨般自天而降,蔚为壮观。
偶有村民经过,便要远远躲过,仰起脸扯开嗓子大吼道:谁家小屁孩,全要把你们小鸡鸡割了去。
樟树四周一片平坦的草地。夏夜里,拖出竹床板、凉席子,帮爷爷的水烟壶装上烟叶。无数个清凉的夜晚就这样开始。山村的夜很安静,偶尔几声犬吠,惊起树上的鸟儿扑啦啦飞上夜空。爷爷的水烟壶忽明忽灭,如天边闪动的星星。有风吹过,浓重的烟味熏得我不停咳嗽。
但爷爷从不咳嗽。他每吸一次,水烟筒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趁爷爷不在,我偷吸了一口,一股黄黄的烟水灌进喉咙。“哇——”一声,从头皮到脚底,混合着硫磺气息的酸辣味直穿心底。呛得我差点连胃都吐了出来。
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这“水烟”究竟怎么个吸法?说“吹”吧,但爷爷嘴里却吐出了烟圈,不“吸”哪来的烟?“吸”呢?烟筒里的水又全跑嘴里来了。
我把偷吸水烟的事告诉大嘴阿三。他说吸的时候用舌头抵住烟咀就好了。但我受不了那股难闻的怪味,再也不敢去尝试。
大嘴阿三不仅嘴巴大,爬树、掏鸟窝的功夫也好生了得。特别是摔跤,我一直没法和他比。因为这事,我们的队伍分成了两大阵容,他自封司令,我还是军长。为夺取离草地不远一座小木桥的控制权,双方战事不断。
依靠集体力量,而不是单一对峙,阿三明显不是我的对手。每次战斗结束,首先到达木桥的差不多都是我。
在武器装备(主要是木棒和弹弓)相当的情况下,我们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克敌制胜,关键在于速度,首先在声势上压住了对方。拿破仑一生战功卓著,指挥战役六十多次,速度和气势是一个重要因素。
我曾经“训练”我的战士每天用最短的时间绕村子跑三个来回。从这一点看,我应该自诩为拿破仑第二的。唯一的一次滑铁卢是我受伤后的一场战斗。
事情是这样——大樟树有一天傍晚遭到雷击,被劈裂的树杈上出现一个鸟窝。很显然,我应当把它取下来。顺着树枝往上,快要接近鸟窝时,树枝“哗啦”一下断了。我掉下来,脚肿了,崴得厉害。第二天指挥战斗,我一跃而起,大喊“冲啊——”,猛然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冲啊——”变成了“哎呀——”,随即倒在了地上。
很快,通讯兵跑过来,抹一把鼻涕:报告军长,攻击失败,全线崩溃。
若干年后,和阿三一起吃饭,回忆起童年往事,我们忍俊不已。他笑着说,如果在战争年代,我们足以指挥一个军团。
童年,无饰的美丽。懵懂之间,我们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年月。再回家乡,大樟树已经不在了。它原来独自迎风迎雨的地方新近盖起了几幢楼房。
我忽然觉得难过,仿佛听见了大樟树无声的叹息。
这棵承载了我童年多少欢乐的古老生命,在我还没来得及珍惜它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了过去,让人猝不及防。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人们把破坏当成了创造,把毁灭当作了新生。
三、同桌的你
小学同桌大龙,比我大一岁,成绩平平,但数学总能保持班级前三。
我很佩服他,不仅因为他数学好,而且制做的木头手枪外形逼真,装上火药后居然可以发出像模像样的声音。
放学路上,他把手枪别在腰间,抹一把鼻涕,双手叉腰,三步一摇两步一摆走在队伍前面,让我这军长威严扫地。
我下定决心做出一把“真枪”。结果很快就有了。主要看点有两个,一是配上了佐轮,二是枪管为铜质,枪身涂了油漆(大龙涂的是墨汁),油光锃亮。配上硝盐混合物以后枪声也更大。
大家伙围过来,左右抚摸,啧啧称羡。
大龙不服,要求比摔跤。
比赛场地选在樟树附近。两人脱了衣服,只留条裤衩,弯腰弓背,怒目而视。我深知硬拼一定伤到对方身体,只趁他冲过来后迅速侧身避过。他凌空一扑,直接倒在了地上。鼻腔磕到硬物,开始流血。他禁不住哭起来。
大伙吓坏了,面面相觑。
大嘴阿三提议将队伍重新整编,两拨人马合二为一,司令、军长不变,晋升大龙为副军长。
大龙一骨碌爬起来,抹一把满脸血污,破涕而笑。
大龙家屋顶有个露台,周围一片林子。露台便是用弹弓打鸟的绝佳位置。射杀的鸟儿有雉鸡,麻雀,乌鸦,有时也有白头翁。诱捕斑鸠得在林地挖一小坑,坑底撒上谷粒,坑沿用小木棍支起石块。隔日前去查探,便常有收获。
露台上有根下水的塑料管子。那天一起爬到屋顶,我说你们到下面对着管子喊话,我在上面听,看看声音有什么变化。
听得他们喊了,我便解开裤子对着管子开始尿尿。小伙伴们于是喝到了一壶新鲜出炉的果汁。不知道谁告的密,回家后我妈差点没把我的屁股打烂。
第二天当然是整训。全体绕村子跑了六圈。
有人说,游戏是人在孩提时代生存技能和智力培养的重要途径。游戏时,需要安排情节、自制道具、选择场地、分配角色等等。整个过程足以调动一个孩子的全部智慧。
那是生长在城市玩着变形金刚看着动漫电影的孩子永远无法拥有的自由与欢畅。
有一种玩具是缝纫机上的绕线木葫芦。一端用熔化的牙膏皮堵住,填上硝盐或火柴药屑,另一端用橡皮筋套上铁钉。用力抛向天空再落下时,铁钉与药粉发生剧烈摩擦,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木葫芦落地时很难与地面保持垂直,常常炸不响。改进办法是在铁钉末端扎一束羽毛。羽毛起平衡作用,可以保证木葫芦垂直落地。
为获取羽毛,大龙和我常常把一群公鸡追得满地飞。整个村子鸡飞狗跳。
小学最后一年,班上转来一位长相秀美的大女孩。调整座位后,她与我同桌,大龙坐我旁边。
大女孩脸色白皙,花格子衬衫,脑后两根好看的辫子。时间久了旁边的大龙经常探过头来看她白皙的脸蛋。大约知道有人在看她,一接触到大龙的目光,便赶紧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每天放学大龙也不跟我一块走,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大龙没有笔,常向我借,我说你自己不会买啊。他压低声音说要攒钱,等有钱了娶她做老婆。
一定有人把这事报告给了老师。大龙被带离教室,半天不见出来。第二天他的座位移到了最后一排。放学的时候,大女孩送给我一本童话书,里面夹一小纸条,让我告诉大龙这事不是她告诉老师的。
她的纯真和信任让我很感动。现在想来,也许阿龙真的喜欢她。但这种喜欢绝不同于成年后对异性的艳羡或爱恋。那个年龄的孩子,在他们瞪大的眼睛里,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都无比新鲜和激动人心。当一个孩子异性意识萌动的时候,没有指导,没有呵护,有的只是嘲讽、恐吓,甚至惩处。
阿龙是善良的。他明亮的双眸告诉我,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那以后,每天放学大女孩会有意无意拖延时间,等到我一起离开。大龙倒是仗义,非但没有“醋意”,还和我一同肩负护美重任。
很长一段时间,阿龙明亮的眼睛和女孩的花格子衬衫烙印在我心底,清晰并且纯净。直到有一天,有人对着我喊出她的名字,或者对着她喊出我的名字,我才发现,纯净的背后潜藏着某种危险。
她双唇紧闭,一声不吭,脸涨得通红。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又苦于无法做些说明。
若干年后,再见到大龙和那位女孩,两人早已没有了童年的模样。岁月改变了一切,惟有记忆永恒。没想到的是他们真成了夫妻。
踌躇间,我想说些祝贺的话,但嘴里像有什么堵着。吃过饭,他们送我上车。她望着我,有泪在眼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