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院是岑府的内院,精美雅致、华贵矜奢的盛名远近皆知。乌瓦粉墙,浮雕重檐,香木艳彩,娇啼脆鸣。
芜愿湖自建院就坐落在芜院的西边,随冬来凝霜,同春临苏醒。若是暑天,荷叶可铺及半面碧水,粉白的花容娇怯点缀,赏来更为清新脱俗。
青安望着湖那头半截露头半截藏身的枯杆,想着,可惜了这冬日铺天盖地来得凶狠,让绿色褪去了,只剩下沉默的水面。
“小姐!救!救我!”瘆人的风在呼。
青安整了整披风,阻隔开凛凛寒气。她似乎依稀可以听见白夜沙哑的呼喊,痛苦又无助。细弱的声音夹在风中,随其聚随其散。
岑府的下人都知道,三小姐的婢女白夜是个哑巴,白净乖巧、吃苦耐劳。
青安的院子里原只有两个贴身婢女,两个粗活嬷嬷。她性子安静,不喜人多,只叫别的人都重新发卖了去。
夫人只怕青安那儿过于简朴被不明事儿的下人嚼了舌根去被老爷知道,又安排了个灵巧婢女给她,叫她安心收着。
青安院里的下人各司其职,将事务打理得妥当规整,白夜便整日陪伴青安身旁,做些琐碎的轻松活。
赤月一日声称自个儿院里人手不够,将妹妹这儿闲置的白夜讨要了去。青安哪里不明白赤月的心思,岑府嫡长女名下一二等婢女和内外嬷嬷合计十五人,各个都是夫人从玲奴坊精挑细选来的,怎会打理不来一个小小的院子。
姐姐那是又闷了,寻乐子罢。
蓝香或有来找青安解闷,频频提及此,只道:“姐姐也真是,又不拿那小婢女做事,宁使来刁难也不还给妹妹。”
语毕不忘佯装不经意瞥过青安眉眼,宁淡无趣的,终不见波澜。
说来奇怪,青安不爱吃甜食,院里的厨子却最善各类香糯软糕。蓝香捏起块山药糕,巧笑转了话音,谈起其他琐事来。
青安其实是知道的,白夜性子如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推搡阻绊皆是受下便受下了。这般,定是不衬赤月的意的。
赤月原是好奇这哑巴欺负起来是什么感觉,可到头来还不若常人来的有趣。她又不愿将这小哑巴还给青安,便带在身边,粗活重活难干的活都交给她。只这婢女实在太好欺负,任劳任怨,反倒堵得她满心闷气。
青安被风吹的面色有些白,正欲回房休息。敛了眉眼,转身带来裙摆的波动,清瘦柔怯晃晃欲坠。
婢女却由前厅来人贴耳受了唤,面色微变,随身跟上主子恭敬传话:“小姐,老爷来唤。”
青安停了步子,泛疼的额角愈演愈烈,眉眼见染上郁色。
她点点头,改了方向。
午后的前厅来了很多人,面色各异,却默契地一同望着安静跪地的青安,没有说话。岑老爷背着身子站在那儿,任由青安跪了近一刻钟,方才沉沉转过身来。
青安抬起头,直直望着严肃的父亲。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着。”岑老爷纵横官场数十年,倒不会把那威吓政客的一套使在自家女儿身上。但一语一行之间也并不宽容温厚。
青安闻此又垂下眼,颇有些沉默的委屈。
岑老爷迈步走近,金丝虎纹黑帆布履映入眼帘,青安拽着衣料的手指泛白,轻吐一口气。
她听见父亲有意质问道:“你那唤白夜的婢女哪里去了?”
紫如紧张地扯了扯蓝香的衣袖,惹来后者的怒瞪。蓝香抽回衣袖,安分地站在一边。紫如没法,只好担忧地望着青安,默默祈祷父亲不要太难为姐姐。
她记得三日前,她不顾冷风肆意灌进衣领,未系披风,匆匆赶去告知青安白夜没了的消息时,她三姐姐面上如死水般的沉静。
她想,这事情姐姐该是早早便知晓才如此无波无澜。亦或者,她起初便明白其中原委。
同夫人站在一处的赤月捻起一缕打理精细的乌丝,漂亮的凤眼微阖,呼吸绵长。她瞪了几番张口欲言的紫如一眼,其中威胁不言而喻。
岑老爷听着女儿无言的回答叹了口气,警告道:“事不过三,青安,你以前是最懂理。”
懂理?是啊,您明知女儿一向最知理。
青安跪着,膝盖疼得厉害,吹久了风的脑仁也泛着眩晕感。
她想啊,那天白夜一定很害怕,这孩子平日路过芜愿湖都绕了大圈走,只望着湖水都瑟缩。
白夜定不小心听人嚼了舌根,讲那芜愿刺骨湖水中吞盖的鲜热体温如何不计其数。
可她还是成了别人下次闲谈的一个话口,论起都不需要来龙去脉,只言片语自我满足即可。如今半截身子陷入淤泥里,听不见那般污言秽语也是清净了吧。
芜愿湖边上杂草丛生,正巧遮了说不尽道不明的斑斑纵横。白夜的力气小,抓了杂草也是拖不起自己的,免不了呛几口水吧,怕是喘着气胸口都生疼。
岑老爷罚青安今晚跪着反省,赤月扶着夫人,蓝香拽着紫如陆陆续续出去了。周遭安静下来,方觉天色已经黑了,前厅的蜡烛站在楠木桌台上独自热闹。
青安直着酸涩的背,望着“问心无愧”的烫金匾额,一遍一遍在心里念着“夫,人神好清,而心忧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偏偏忍不住在心里吐露出“讽刺”二字。
夜深后,婢女来扶,称老爷气已消,让小姐回去休息。
回院的路经过芜愿湖,月色映在湖面上漂亮得一塌糊涂。她有冲动想问问白夜,是不是也如此觉得。
那湖面下望月的感受,是否更美?
你本无名,我赐你白夜二字,便愿你在无边黑夜中独白。
那月色可不就是夜中独白。
青安不再看那芜愿湖,芜愿芜愿,无怨无怨,偏偏怨灵满载。
青安当夜便开始发热,梦靥缠绕,秀眉紧蹙,发白的双唇张张合合。
梦里她望着湖面下那张熟悉的脸,笑得张扬肆意,笑得泪流满面。
你初入岑府自不明其中深浅黑白,我赠你哑药,你却宁愿辛苦当一个假哑巴。你不懂我用心还害我为你受难,你求我救你却不思谁害你如此。
是你自己罢了。
是吧,白夜,我不亏欠你的,我皆已经告知你的。
你是发现了夫人私吞城东商户的收利?还是目睹赤月打碎了爹的玉佩嫁祸婢女?亦或是偶遇大少爷回府私会赤月的二等丫头?
你不晓口不能言未必是坏事,你吞下的苦水自能救你于水火。可谎言被拆穿的痛苦,如这寒冬般铺天盖地。
你也必同那绿,一夜间销声匿迹。
思及此青安在梦中轻笑出声,沙哑的,许久不曾发声的嗓子撕裂般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