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爸妈离异了。爸留在新宁粮食局上班。妈领着小叶回到娘家邵阳县生活。小叶离开新宁时,年仅五岁。她在邵阳县上学到初中,考上长沙一所中专学校。三年后毕业,在邵阳市一家企业做前台。年前,她回邵阳县过年。她早就有一后爸,叫舒群阳,在县里一小乡镇做副镇长。当一个芝麻小官的邱群阳,架子可不小,整日里阴沉着脸,不爱说话,一出口就脾气冲死人,能把人顶到南天门。
小叶妈秀云在邵阳县城关镇上班,她回到家时,妈还没有放春节假。而后爸吃住皆在乡镇上,一月才回家一两次。妈上班后,屋里仅有小叶一人守着空落落的屋子,很是无聊。
小叶家住的是老房子,为一所小院前门的右厢房,仅一间房子,上下天楼地板皆为木板。此房子属于县房管局廉租房。据称原是孵房,板壁上凿有一排排椭圆的漏孔,比瞭望孔小,又比射击孔大。都说是孵鸡仔时,将孵蛋塞到漏孔照光,察看壳内孵鸡情况,以把握孵蛋保温进度也。正因为原是孵房,室内仅在前院青砖墙上,开有一小窗。除此之外,再无窗口。采光严重不足的室内,白天也要开灯。而小叶一人在家,又不想开灯费电,就搬个椅子,凑到前窗前看手机。抑或坐在靠窗的桌前,打开台式电脑上网。她好想回新宁一趟,去看望爸爸。她后悔没有买从邵阳至新宁的车票,先到新宁爸家住上几天后,将在邵阳市买好的礼物送给爸,然后再回邵阳县,这样就好多啦。可怜爸至今孤身一人,没有成家。每次小叶回新宁,爸甚是欢喜,说每次只要看到小叶乖乖女儿,他就感觉自己不再寂寞,生活也就有了希望。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此言极是也。
小叶还有一个小弟弟,同母异父,系后爸所生,叫舒禾,在娄底铁路上当火车司机。他爸舒群阳有一个战友在娄底铁路局当着官儿,通过战友的关系,舒禾高中毕业后,就顺利进入铁路系统,先上司机培训学校,后跟师傅学徒。如今舒禾早已出师,独立开火车啦。十九岁的舒禾向姐坦言,自己有好几个女孩追求他。被众花围绕的他,感觉朵朵花儿鲜艳美丽,他一时竟不知采哪一朵是好。
反观小叶的情况,就冷清多也。她二十三岁,正是择婿的好年华。可一连谈了三个对象,不知是哪根弦出错,都弹(谈)崩啦。
小叶心想,要是身边有男友,跟她一起回家,跟他手挽手去爬山、去郊游、去逛街,该有多好。“小阁藏春,闲窗锁昼”。要是有男友相伴,她哪会一人蹲家,过着“惨不忍睹”的孤寂生活呢!
已是腊月十五啦。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一个人守屋,好像格外怕冷。尤其是灶屋,没有天花板,抬头可见漏出稀硫天光的瓦顶。那瓦槽风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叹息着,像有人吹奏着很悲凉的排箫调子似也,呜咽不断。 随着瓦槽风的鸣叫,橼皮灰一阵阵地从屋顶抖落下来。屋上的积尘和朽烂的橼皮木屑,比北方乡下晒谷坪上的扬场粉尘,还要大得多。屋里的地上,很快就积上一层尘土。一根根长长的椽皮木屑,如同吃鱼时吐掉的骨刺,东一根西一根的杂夹在灰尘里。头顶上掉东西,特别是吃饭时,瓦楞上的炉门灰落到碗里来了。外面动小风,屋里落小灰,外头刮大风,小叶的家,就像筛米糠似的灰尘扑扑四处腾起。
风在小叶头顶咆哮。即使衣服穿得再厚,也会被可恶的风剥得好像一根纱也没着似的,冷得小叶直打哆嗦。妈上班前,嘱咐她,要是感觉冷了,就生白炭火吧。然,她一个人在家,不想生火麻烦,一盆白炭烧的是真金白银,一个人烤,简直就是浪费资源。
此时,院子里响起一阵阵细碎的哔剥声,有火光腾起,照亮了半个院子。哦,是对门的刘家生火啦!
小叶走到半掩半开的门边,将身子隐藏在门后,只露出半个头颅,去瞅刘家人在一个铁锅上生火。
但见刘母在锅底铲几铲煤灰,劈开长长的方木架到锅上,搁一把薄薄的刨花作引火,一划火柴,如同点燃希望一般,将柴火引着了。
火的精灵,在雪色刨花上逗出明蓝的焰苗,很快抖开一小匹透明的丝绸,酷似敦煌的飞天舞女,甩着水袖,将身子扭成螺旋的曲线,一边喳喳惊叫着,一边在柴架上扭腰摆胯的高蹈起来。
火越烧越旺,高高的柴架被一朵朵焰火紧紧包围,活像许多面小红旗乘风鼓荡,发出快乐的长啸声音。刘母边生火边微笑着喃语:“火在笑,有客到”。
好大一盆火,冬天里的一把火,人见人爱。院子里的人倾巢而出,团团围定大火,伸出手掌取暖,像是准备为优美的火之舞蹈鼓掌喝彩似的。都说柴火最上身、最暖人,一院子的人都喜欢烤这种特上身的柴火。哪家烧起柴火,就往哪家跑。院子里邻居娘娘、天师,隔着天井的张伯娘,站在熊熊大火面前,转着圈儿烤自己,烘了前身烘后背,将自己烤成不断翻转着的玉米棒。这才是真正的热身。柴香与话语的香味,乘着火光热力的翅膀,高高飞翔起来,在院子里上下翻飞回旋。往往是火焰越高,人们的心情愈亮,谈兴越高。娘娘一肚子的相公小姐、狐狸精和稀饭野鬼聊斋。天师的法水,是附近出了名的牛掰。张伯娘她那一亮高嗓门,尖利到裂帛穿云,在火面前说话,糟爽得崩崩脆。
火光是一杯醇香扑鼻、烈度灼人、后劲十足的美酒,不用喝下去,仅拢近闻它一闻,就让人醉得不轻。 你看火边的男女,人人的面颊飞上朝霞桃花,花红灼灼,霞彩绚丽。妇人真是粉面桃腮胭脂色,醉态迷人,与不烤火的时候相比,判若两人。男人呢,脸上有红有白,水色几好,又没有一身酒气,真是好看。
"小叶,”刘母这时发现站在自家门口的小叶,她向她招呼道,“还愣在那里干嘛,快来揸火哟!”
“谢谢刘伯娘,我不冷。”小叶婉言谢道。
“还不冷,看你脸都冻青啦!快来揸火吧,等会柴燃完,我就要把锅盆端进火柜里去啦!”刘母再次向她催促道。
“好吧,我来揸火。”小叶拗不过刘母的执意邀请,关上房门,来到堂屋的生火处。
有小叶的到来,人们围着火盆聊天的谈兴似乎更旺啦。柴火在燃烧,心语被烘暖,话匣在打开。大伙无话不说,无笑不谈,谈天说地,摆龙门阵,扯古道今。
小叶远远地站在火盆边上,静听人们扯谈,让火光烤暖心身。
她一边揸火,一边用眼角余光,一一扫过一圈人群。她发现,刘家小子田林亦在场。
田木是四眼,镜片上被火光烤得反光一跳一跳的。他在省城大学硕士毕业后,留校当讲师。平时不怎么回家的他,今年寒假他亦早早回来啦。田林只比小叶大四岁,单身未婚。在小叶眼中,他是来自省城大学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戴一副透明架子的瓶底眼镜,大背头、高身量、一副文质彬彬、斯斯文文的样子,感觉自己高攀不上。
“小叶,你也回来啦!”田林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向她看过来,向她热情地打招呼。
“嗯,你今年已回得早啊!”小叶微笑着回道。
“是的。放假了,没事就回来啦!”田林一边抬起双手挡火取暖,一边回道。
火盆里的木柴已燃烧好一阵子,此刻终于烧完了最后一段柴竿,所有的木柴,都变成通红的木炭,像切开的没有籽的西瓜瓤,红得发亮。没有火焰,也没有烟子。
刘母蹲在火盆边,用板铲铲起边上的冷灰,盖在红炭上。这是为火降温,此时的火燃得太大了,得用冷灰盖一下,要不然,端进火柜里,会将柜架烧断的。等到大火过了身,再扒开灰堆,加些木炭进去。早上烘好的火,添了木炭,可以从早烤到晚呢。
烤野火的人们,虽然谈兴仍高,但知道这火已不能再烤下去了,也就自动离开,去干自己的事情。
小叶眼见刘母用两块湿抹布,包裹住滚烫的火盆耳子,双手攥着耳子,直起腰身,就将一盆大火——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堂屋端进了屋里,再打开新火柜的双开门,把火盆顺着柜底滑到柜中的圆口上,让火盆屁股稳稳地坐在柜中央。
“小叶,进屋坐火柜烤脚么?”母亲撩开火柜上的盖脚被,催她入柜。
“不了,我要回屋去啦!”小叶向刘母摆摆手,同时冲田林笑一笑,一扭身,便向自屋走去。
“小叶,不要急着回家嘛,你一人在家不寂寞吗?进屋跟田林哥聊聊天也好啊!”刘母的挽留之语,从她身后疾疾追来,每个字都令小叶感觉那样滚烫、那样诱人。然而,她只能全身而退。
“小叶,刘伯娘喊你,你就听话进屋坐一会儿吧。我家又没有老虎吃人。”田林也加入劝说行列,挽留她。
小叶这才伫足不前,她回头看了看站在堂屋里的田林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慢慢地车转身子,笑着回道:“好吧。听你们的。”说着,她就向刘家缓缓地走了过来。
“小叶,你坐我身边吧。”刘母招呼道。
小叶脱了鞋子,挨着刘母坐了下来。而田林哥坐在母亲另一侧,三人的腿伸进火柜中,膝上盖着被子揸火。刘家火柜橙漆边沿铮亮得放出毫光。火柜里面的架子,已被刘母擦拭得干干净净。柜里是不允许穿鞋进去揸火,只能脱了鞋,穿着袜子坐进去。人坐进火柜,用一床盖脚被覆盖火柜和身子。这样,下半身完全置身于封闭的火柜里,热量不易泄漏。这真是人坐进火柜,如坐春风,如入保温箱。刚烧的火盆火,热线扫腿,火力特足,感觉好似火有一种很强的升力,能将人浮了起来。
"小叶,”田林隔着母亲,向她问道,“你可以到长沙来谋职,工资高一些。”
“是吗?”小叶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先考个证,随便什么证都行,拿到证就来长沙应聘,省城机会比邵阳大多了。”田林不愧是当大学老师的人,说话循循善诱。
“哦,证难考吗?”小叶茫然地问。
“一般不太难吧,你只要上心复习,会考得上的。”田林说。
“对了,你还有一条路可走,”田林慧心发现般支招道,“你还可以回新宁粮食局找你爸去,要他想想办法,以职工家属的身份,招进局里。家属进入父母事业单位还是比普通人容易些。”
“我只有中专学历,文化低了,进入事业单位编制难啊!”小叶自卑道。
“你可以通过自考,拿到本科文凭啊。”田林劝说道。
“听说自考比什么都难,有的人考五六年都拿不到本科文凭。”小叶说。
“只要决心下得大,世上什么事都不难啊!”田林鼓励道。
“嗯,那我从现在起,就准备自考试试看吧。”小叶决然道。
“你要有一个规划,一年考几门单科,争取用两年半的时间,考满本科所有学分。”田林说。
“田林哥,你看我参加自考,考得起么?”小叶疑虑地问道。
“‘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只要踏实学了,一步步迈出去,目的地必定能到达。”田林说。
“嗯,我听你的。”小叶信心满满地答道。
“我也刚考博不久,回来休整几日,再回长沙。”田林说。
“田林哥真了不起啊!”小叶高兴地向田林赞赏道。
“我们建立联系吧,你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田林提议道。
“好吧。”小叶爽快地答应了,又感慨道,“没想到我这一坐,春风满席,听田林哥指教,胜过十年书啊!”
“哪里啊,只是我年纪比你大,走过的弯路比你多罢了。”田林说。
两年后,小叶不负厚望,顺利通过高教自学考试,拿到企管本科文凭后,考取新宁县公务员,如愿以偿地进入事业单位编制。
而田林也从北京读完了博士,回到他所任教的大学继续讲学,翌年便升职为副教授。
可喜的是,一直认为高攀不上田林的小叶,却通过不断联系请教,而与田林产生了深深爱意,遂而俩人感情迅速升温,成为你愿我情的缱绻一对。就在田林升职做副教授的那一年元旦那天,他俩回到老家,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
刘母特地烧起一盆白炭火,搁进火柜中。让新朋好友前来聚会时,让他们体验坐进火柜揸火的美好感觉。刘母逢人就高兴地笑说道:“当年,我田林就是在这个火柜里,与小叶促膝相坐,俩人产生好感,进而相恋的。两个年轻人真是揸火揸出了爱火,揸开了感情世界的新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