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起风了


一、车水

我瘫软地往床上一挺,感觉腚墩子疼得棍子夯过一样。明年的今天,我估计就是坐在高考的考场里了,到时候屁股坐不住的感觉大概也不好受。马龙还搁厕所里洗澡,田也跟狗一样趴在我旁边。不得不说,骑行这事儿还真是个体力活,虽说就四十公里,就把我们仨累的够呛。

我照着田也的屁股蛋上使劲拍了一下,他一嗓子嚎的整个旅店都能听见:“哎我日你妈啊,我是你爸爸!”我瞅他一脸蝎子拧了的样,说道:“这一路上颠的不轻啊?”

“那可是不轻,不过好歹是有点收获。你看咱学校里,长得漂亮的,一半是社旗人,来了到大街上瞅瞅,这地儿水土就是好。哪跟俺老家似的,穷山恶水出土匪的地儿。”

说话的当里,马龙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一出来就奔着床去了,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开始和他女朋友打电话。没接通的时候,他问我:“车水,咱打算啥时候回去?”

“明早起吧,搁这也没啥事,趁着凉快,早点回去吧。你说……”我正打算说下去,看着马龙已经开始恩爱的聊起天来,一脸陶醉,好比当年又红又正那画报上的表情。我一扭脸要找田也说话,却发现他鼾声已起,声音跟我新野老家养的那头黑花花一模似样。

我把灯关了躺在床上,除了听见马龙扑哧扑哧的偷笑,还能听见外头呼呼的大风。每年高考都要起风下雨,说是考场里要出龙了——龙也不说管管计划生育的事,到时候遍地都是人才,都说是金龙托成的,那才有意思。像我这种,二本挂着边,跟他们比,有个屁的出路。

想啊想,净想这没球一点用的东西。


二、田也

自打那天骑车回来,就有俩高一的小姑娘找到我,特激动的给我说:“学长,我们也特别想去骑行,虽然之前从来没骑过,但是我们有这份心啊。这样吧,就这个暑假,咱们组队出去骑行好不好?就从咱这,从河南骑到西藏,你说怎么样?”

从拔尖班转到普通班也有两个月了,我还是不敢跟我爸妈说。原因我和车水、马龙喝酒的时候就讲过,本来刚转过来就打算告诉我爸的,但我打算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才听我爷爷说,我爸前几天突发心脏病,刚进医院做了支架。我怕刺激着他,就把这事瞒过去了,高考以后再说吧。

不过归根究底,我和父母之间的情感还是很淡的,我小的时候,他们就去北京做生意,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现在有了个弟弟,我爷爷奶奶也都到北京去了,我自己在南阳生活,挺自在的。我现在反而很害怕和他们通电话,习惯了独自处理衣食住行,突然之间和他们说话,听他们教导,特别不习惯。我这条野狗在外面浪惯了,早就快忘了什么叫做家了。有的时候想想,虽然这想法挺狠毒的,我倒真想让家里人死的一干二净,我一个人,无牵无挂,这才是我习惯的生活。

那天车水告诉我,他心里发慌,他爷爷在他爸十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也快十九了,他害怕这种悲剧也发生在他爸身上。马龙就笑话他说,你看看你,这叫杞人忧天,不懂得珍惜现在,你看看我,几岁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我现在跟着我妈和后爸,虽说我不愿意管他叫爸吧,但是我早就看开了,他们生了个妹妹,我对她一样好的不得了。看开了,就啥事都没有了。

我趴在楼栏杆上,看着楼下来去匆匆的学生,看着他们忙碌而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觉得世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看开了,看淡了,生死之于我,不过是沧海一粟。风刮的有点大了,我看着天上黑云密布,寻思着这么闷的天,刮的是哪门子风啊。


三、马龙

白河边的烧烤摊上,车水和田也坐在我对面。哥仨面前一人一瓶啤酒,这时候,才是最能说出点东西的时候。

“咱们骑车那次,我一回家才知道,忘给家里说这事了。”车水拿起绿瓶子,咚咚灌了两口,“学校不让带手机,我就真他妈听话,没拿。放假了没回家,出去浪去了,没给家里打电话,把我爸吗给急坏了。”

田也乐了:“你知道我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我咂么咂么嘴说:“你俩那不一样。你是放养的,他是圈养的。”

车水说:“反正爸妈挺不容易的,这是个教训,不能让关心咱们的人受委屈啊。”

田也刚要张嘴说话,我拦着他:“我知道你要说啥,’道理我们都懂,可我就是不想给家里打电话’,对不对?”

他笑着一撇嘴,喝了口酒,不说话了。

“我打算我爸生日的时候给他买一双皮鞋,这么多年了,也没给他买过啥东西。”车水说。

“是该这样,”田也说这话的时候,保准下面就是要拐弯了,“不过我觉得,父母也就是那么回子事。”

“你这话要搁到网上,就别想安生过日子了。”

“这不是咱们仨私底下说的嘛。要我说,你看哈,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要有孩子,你该不该歌颂他伟大的父爱母爱?父母也是普通人,他们说的话,小时候觉得得言听计从的真理,仔细琢磨琢磨,也就那么回事。他们不也是在人生这条路上继续往前摸爬滚打吗?其实和咱们,差不了多少。总拿母爱当幌子,有点太矫情了。”

田也说话,总透着一股让你想骂他的深刻,虽说乍一听骂天日地反三纲干五常的,但细细想来,他说的不无道理。我知道车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这人看着大大咧咧的,学校里出了名的愤青,老和班主任对着整,但他仗义、懂人情,犯傻了、伤害别人了,他知道该注意。

“我是觉得,咱们学习,主要还是为了父母,老师说什么为了自己学的,我要是真为自己学的,我早就不上了。”车水说道。

“对啊!”我喝了一口酒,接上车水的话,“他早就不上了!你知道他昨天又干嘛了吗?下午最后一节英语课,老师拖堂,他站起来说:‘老师下课了’。老师白他一眼没理他。你猜怎么着,这孙子大摇大摆的就走出去了,今早上就被班主任拎走写检查去了。”

田也乐的嘎嘎笑,车水还在边喝着酒边辩解着这叫伸张正义,我看着黑黝黝的白河,闻到一股子沿河风吹过来——操,真腥。


四、墙

若不是半个月前老夫被风刮塌,数到今日便正好五十春秋。

想当初,新建之时,青泥红砖,白墙绿瓦,好生气派。不成想一夜之间,哪里来的一阵妖风,把我吹的七零八落。我这房,自打三十多年前本家故去,妇人就带着儿女一双赶奔别处。这些年里,我这瓦被风掀走,被雨冲锈,柱不为柱,梁不为梁,没落残旧,破烂流丢。到今日,瓦砾遍地,杂草丛生。

墙头之上,本为杜鹃鸟巢,那鸟日日啼叫,凄切更甚。如今墙毁巢倾,杜鹃嘶鸣,血泪交流。

远远听得人声凄切,催得老夫心生悲悯。由远及近,定睛观瞧,甚是惊诧。呜呼哀哉!这便不是当年故人幼子?灵位香炉,黄纸白幡,掐指一算,不过三十有九,未至不惑,真真英年早逝。

呜呼,无奈老夫身躯残埤,再难为你遮风避雨。再见旧人,涕泗横流,不知所言。

哎,天命难算,造化弄人。杜鹃鸟,你可知晓?!


五、布谷鸟

布谷布谷,悲乎哀乎。

“雀儿啊,要不咱俩聊聊?”

布谷布谷,语乎言乎。

“我也是怪苦了,是吧?”

布谷布谷,苦苦楚楚。

“十九岁那年,我爹都走了。刚仨月啊,我妈就给我姐和我撇下来不管了,她去改嫁了,你说这算啥?”

布谷布谷,为父为母。

“我妈心里都没我跟我姐,家里穷啊,她自己把门锁上吃肉,我姐俺俩趴门缝里看,还叫她骂了一顿。”

布谷布谷,甚孤甚独。

“我记得那也是夏天,就跟现在这时候差不多,我爹正搁地里干活哩,死了。我才十九啊,我自个,弯腰弓脊的到处借钱,才给我爹下葬了。”

布谷布谷,义乎孝乎。

“哎,我也就跟我爹当时差不多岁数,四十还没过哩,家里还有俩娃,本来还想多干两年,这可倒好,就剩一堆灰了。这号样吧,你去告诉我娃,我爱人,别叫他们哭了啊,瞅着他们哭,我怪难受哩。”

布谷布谷,不哭不哭。


六、马龙

当时我正在网吧打刀塔。

“车水他爸去世了。”我看到田也给我发来这一句话时,我真的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前几天还在一起聊着的爸爸,就这么没了。

“咱们去一趟新野吧,去看看车水。”我关掉电脑,离开了网吧。我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车水。我爸妈会不会也突然离去,如果他们走了我会变成什么样。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亲人存在的意义,有他们一切都好,一切都不怕。可是我该怎么安慰他呢。

去新野的车上,田也坐在我旁边,我嗓子里就像塞了个又干又硬的馒头一样,呜呜呀呀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就靠在大巴车座椅上,觉得浑身泄了劲。我偷眼看田也,他倚在窗户上,皱着眉头,闭着眼睛。

“给车水打个电话吧,问问该怎么走。”他说。

我按出了车水的号码,却又删掉了,我不敢听见他的声音,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同情他,被别人同情回想利爪一样撕碎他的自尊心。我思前想后,最后只能敲出短信来,前后斟酌,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我们快到新野了,怎么找到你?”

手机震动了,我的心跟着抖了一下,我生怕车水打来电话,不过还好,他也只回了我们一条短信。我忽然之间像失去了所有调侃戏谑的能力,我的小聪明也抖不出来了,我从未如此深沉过,以至于一直到了新野,我也没和田也说一句话。

我也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风,吹得我有点冷。


七、田也

    周六中午车水不辞而别,我心里就发慌。我想起他那天说的关于他爷爷和爸爸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车水给我发消息的时候,他爸已经去世三天了,他只简单给我说了一下。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是好。我告诉了马龙,他说,去趟新野吧,陪陪车水。乘车去新野的路上,我和马龙一反常态,两个小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鲠在喉,欲言又止。

去往车水老家村庄的路上,我能听到乌鸦的叫声,聒噪。车水被他一个亲戚开车带着,在半路上接到了我们。我和马龙坐在车的后排,车水和他弟弟坐在副驾驶。车里的气氛很尴尬,要不是亲戚四平八稳的寒暄几句,我们三个能沉默一路。

车水侧过脸来的时候,我们能看到他哭红的眼圈。中途他亲戚下车办事,车水才算开口跟我们说上几句:“那天在学校,班主任给我叫出来,我本来以为我又犯啥事了,到办公室就看见我干爹了。我干爹给我接走,说我爸生病了,挺严重的,在市医院,让我去看看。当时我爸应该还在,等我到医院的时候,就不中了。”车水从鼻子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弟弟八岁,在车里欢实的不得了,提溜着鼻涕泡,笑的跟朵花一样。

“他还小,啥也不知道,就知道玩。”车水在说话的时候,都没在看我们了。我看着他弟弟,心里就上来一股无名火,我想扥着他脖子,给他俩耳光,让他哭出来:“你爸死了你知道吗?!你爸死了你知道吗?!!你乐呵什么啊!?”不过也只是想想。

“好在我到医院时,我爸身子还是热的,也算是见了最后一面。”

“我爸衣服啊啥啊都烧了,最后就剩下冰箱里俩桃。我妈好吃桃,头天晚上我爸给他买的,第二天就不中了。我爸好像感觉出来他自己……”

车水的话没说完,亲戚就回来了,所有的故事就此中断,车继续走了。

我把车窗户摇开,只恨风太小,不能快点吹干我湿润的眼,差点让眼泪流出来。


八、车水

    当天中午,我们就坐在露天的竹床上,吃了一顿盐水煮豆角。家里维持不是特别好,就几个来帮伙的亲戚,不好意思大声说话,但还是窃窃地讨论着他们的私事。

    我和田也、马龙坐在那棵最粗的杨树旁,拿着树枝划拉着地上的土。

“我爸是主动脉瘤,破了,来得快。

“我爸在医院里,我妈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刚吃完两分钟,就疼得难受,受不了。

    “我哪敢在我妈面前哭啊,我一哭,她就哭。

“主动脉破了,我给我爸擦身子时,鼻子里、嘴里全是血。火葬那天,把头碰了一下,头一歪,又从鼻子里流血了。

“我爸一辈子都想着回家,我小的时候和他回这,没房顶的老房子他还要在里面住一宿。

“房塌了,恁瞅,塌的就剩一面墙了,在原先的位置搭了个棚,把我爸放进去了。

“我爸老是说,等有时间了在老家多盖两间房子,也好归西了有个去处。可惜还没来得及。

“等我长大有钱了,一定要回到这里,盖两间房子。”

……

我听见呜呜呜呜的声音,四处张望着:“这是啥声音,是不是我妈又哭了?”马龙告诉我,这是布谷鸟在叫。

风一阵接着一阵,吹着那搭起来的塑料棚,哗啦啦啦的就跟墙塌了的声音一样。


九、田也

我正在大学的宿舍里坐着,车水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是我爸四十一岁生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陪着他,抽根烟,喝点酒。”

“会有的。”我回复他道。

“去年父亲节那天晚上,我本来打算给我爸打个电话,后来我躺在床上,没拿定主意,不好意思就算了,明年父亲节,给他买双皮鞋吧。哎……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啊,起码考上一本了,虽说不算太好,也算有个盼头,没辜负我爸妈。我有时候就想啊,我真是个二球,我能记住好多同学的生日,有些跟我没啥关系的明星我都能记住,我就是没记住我爸的生日。今应该去给他上上坟,可惜学校太远了,想给他捎三句话:‘爸,生日快乐。’‘爸,你辛苦了。’‘爸,好想你啊。’”

这种时候,我无法再做一个安慰者,那么,就静静的听着好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会,打通了许久没有拨出的那个电话。电话的那头好像很惊异,顿了好久,才说:“喂?儿子咋了?”我深吸一口气,说道:“爸,注意身体。”

我看了一眼四周紧闭的门窗,忽然感觉屋里起了一阵好大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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