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黄昏微雨,我偶然行至城郊,烟霭深处,一座古阁默然伫立。阁顶飞檐斜举如倦鸟敛翅欲飞,朱漆剥落处露出苍老的木骨,石阶上的青苔却依旧绿意盈盈,似正诉说着此处无数被风霜浸透的时光。我推门而入,幽暗之中,几行字迹模糊的碑文静静映入眼帘——此地便是栖云阁,已然幽深地沉睡了数百年。
阁中微尘浮动,光线暗淡如隔世的叹息。我凝神细读碑文,字字句句如石落深井,竟将历史深处的往事,从一片朦胧中渐次唤醒。
栖云阁初建那年,恰是宋徽宗崇宁五年。那时,苏舜卿踌躇满志,他少年登科,意气风发,却终因朝堂之上的直言不讳而遭贬谪。他心绪郁郁,遂在这城外僻静处筑此小阁。阁成之日,苏舜卿独自登临,远眺京城如烟似雾的轮廓,遥想朝堂上的风云翻覆,不禁怆然吟道:“阁以云栖,云随人去。人既如飘蓬,云又何所寄?”声音穿行在梁柱之间,竟引出微尘簌簌如应和的叹息。
后来,苏舜卿在京城偶遇了名满天下的李师师。师师虽为歌妓,却气度脱俗,谈吐不凡,精通琴棋书画,才情不让须眉。苏舜卿在栖云阁设宴款待,师师欣然赴约。那晚月华如水,阁内烛光摇曳,师师轻抚琴弦,一曲《高山流水》如清泉般流淌而出,流淌于阁内,亦流淌于两人心间。苏舜卿闭目倾听,内心如遇知音般悸动。曲毕,他抬眼望去,只见师师亦正含笑注视着他,烛光映照下,她的眼眸如星子般清亮。
从此,栖云阁便成了二人精神相契之所。每逢闲暇,苏师二人便在阁中品茶论道、泼墨抚琴,清谈终日而不倦。某日,窗外疏雨骤至,雨水顺着飞檐滴落成珠串,敲打在阶前石板上,宛如清冷古曲。师师凝神谛听片刻,微笑道:“听,这雨声如琴如瑟,竟自成宫商之调。”苏舜卿亦点头:“这飞檐承接雨水的姿态,多像倦鸟梳理被淋湿的翅膀啊!它总想往云里去。”师师眼波流转,立即会意:“像不甘心被谱子困住的琴音。”两人目光相触,默契一笑,檐外雨声连绵,阁内却似有春风拂过。
然而好景不长,苏舜卿复职不久,便卷入了一场更为汹涌的政争漩涡,终遭远谪。临行前夜,他最后一次踏入栖云阁,暮色四合里,身影孤寂如秋叶。师师早已在阁中等候,默默递上一卷她亲笔所绘的《栖云阁听雨图》。画中阁影朦胧,檐下雨丝如织,恍然重现昔日二人听雨论琴的光景。苏舜卿默默展开画卷,一时竟无语凝噎。他抚摸着画轴,良久才低声道:“此阁虽小,却是我心中一方净土。此去山遥水远,惟愿此阁常在,旧雨常新……”他声音艰涩,终至不能言。
师师伫立良久,待其身影消失在沉沉夜色深处,才悄然取出随身小刀,于阁内暗柱上缓缓刻下几个小字:“此间曾栖云”——笔画纤秀如初春嫩芽,却深嵌于木纹肌理之中,仿佛要挽留住这方寸之间曾经飘荡的灵魂。此后,栖云阁门扉便长久深闭,如一道无声的伤口,静默于时光深处。
我立于空寂阁中,碑文已阅尽,可那无声的故事却仍如细雨般浸润心田。目光四处逡巡时,忽然瞥见一处木柱上苔痕半掩的细小刻字,正是“此间曾栖云”。我伸手拂去苍苔,指尖触到的,是那久远年代里冰凉的遗存。
步出阁门,雨丝已歇,暮色正温柔地抚平天际。回首望去,栖云阁的飞檐剪影静穆,仿佛一只敛翅的倦鸟,被遗忘在时光尽头,却又始终昂首凝望着天空。庭院角落,一株老梅虬枝盘曲,枝头几朵素白小花悄然绽放——碑文里曾提过,那是当年师师亲手所植。
我轻轻折下一小枝带露白梅。归家后将其置于案头青瓷瓶内,隔日清晨,梅朵竟悄然绽放,清芬暗溢,恍若一缕隔世幽魂归来。窗外城市光影迷离流动,霓虹明灭如幻,映在薄薄的花瓣之上,古今光影竟在这小小瓶中交融无间,仿佛提醒着我们:那曾栖云之阁虽已倾颓在历史烟尘里,然而飞檐所向之碧空、琴音所寄之高怀,却如这枝头寒梅,纵使深埋于时光冻土,亦未曾真正断绝过向人间传递幽香的坚韧脉息。
栖云阁已老,但飞檐所指的云朵,年年岁岁依旧洁白;雕栏斑驳了,但阶前石缝中,春草岁岁犹绿。人如尘埃飘零于浩瀚光阴,楼台亦终将归于泥土,唯有那不肯向尘世低垂的飞檐姿态,以及檐下曾驻足的清音与高怀,以无形之姿,刻入时间之骨,在无数后来者仰望的目光里,获得一种沉默而永恒的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