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是近几年开发的城市形象工程,水域开阔。南侧濒水有地标性建筑:东湖博物馆,正多边形平面,中国红颜色的斗拱层层悬挑而出,大气恢宏。
周日下午,闺蜜骑三轮车带着我和俩孩子进城到东湖游玩。四点钟下来三轮车,博物馆门口有沥沥啦啦的几个人。俩孩子吵闹着要划船。五十块钱一个小时。
四个人上来小船,水面比我们想像中还大。到湖中,游船几乎不用驾驶,微风吹动,任意东西。远远的东岸有高大的芦苇,掩映着钓鱼的人们。南侧是洁白的拱形拉索大桥。西面是大广场,以及城市的文化馆,戏曲馆,商业中心。西北是一座两层的小宾馆,白墙青瓦地藏在芦苇丛后。
水面上荡漾着白色的拉索,深绿的芦苇,还浮沉着几只小黑鸭子。俩孩子拔拉着冰凉的湖水,兴奋异常。远处是东湖大院和东湖一号两处崭新的楼盘。真让人心里舒坦,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家乡如此美丽。
还没有赞叹完,我觉得小肚子膨了起来。刚才经过博物馆时,我问了孩子们要不要去厕所,那时我有一丝隐隐的便意。我觉得现在成了个必须马上解决的问题。
我看看手机,四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我坚决要去厕所,抗住孩子们的十二分不情愿。我开足马力,驶向码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下船就跑向博物馆,迅速找到厕所。
上得码头,我慌慌张张奔向博物馆,走进一看入口的大门已经落上了锁,推也推不开。我匆匆地沿着博物馆的多边形平面,绕了一圈。拐角处一间房上挂着缉毒大队的牌子。房外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大男人抽烟,我不敢上前打探厕所的位置,更不敢去缉毒大队的里面上趟厕所。
我快速转身到码头售票处,问一个小姑娘。姑娘抬手一指说:“要是博物馆没开门,只能去对面的东湖宾馆。”
我觉得浑身发凉,头顶冲血,小肚子又膨胀了一圈。这是考验我的膀胱和尿道括约肌的时刻。从这里往西走到东湖宾馆要绕东湖小半圈,走路至少要二十分钟。
我环顾了一周,往东走是芦苇丛,高大茂密,可以遮掩住人,可是那里面有钓鱼的人,三三两两的。我舍不下这张脸。
往西沿湖北边铺设的景观大道旁边,是成片的绿化景观小品。我暗暗祈祷,在景观里能寻到一处超过半人高,浓密,还避开人眼目的地方。等我转到景观大道上来,希望彻底破灭了。绿化小品七八米宽,灌木丛半米高,一只兔子都藏不住。另一侧是人行街道。街上人来人往。实在是没有机会。
我的小腿发涨,不敢摔开步子走道。小肚子酸涨,肿胀感向大腿胳膊辐射。整个人像是僵尸一样,机械地往前踏着,不敢弯下腰,不敢抬高腿。《许三观卖血记》里写着,许三观喝了八大碗水,牙根发酸,走路像个孕妇。我的舌头底下充满了口水。根宝告诉许三观,膀胱快要爆的时候,牙龈发酸。但我感觉不出来,有没有牙根发酸。我不能咽下口水,也没有地方吐。
景观大道马上就到尽头了,心头泛起绝望,马路对面有一座白色小楼,上面写着东湖大院售楼处,大白天看不出里面有没有灯光,我不能确定售楼处开不开。我不敢过马路,这个距离我消耗不起体力。
转过景观大道,是宽阔的城市广场,广场对面是遥远得像在天边的东湖宾馆。我竭力控制住全身的不适,欺骗自己,胜利希望只有眼前的几步,轻轻松松就能到达。
广场中心的铺地是雕刻的二十四节气,里面积满了水,我压根不考虑绕行,踩着坑洼的“雨水”节气,嘲笑着无知的景观设计师。闺蜜正在岸边带两个孩子放风筝,向我远远地打招呼。我装作看不见,正视着前方的“东湖宾馆”四个大字直直地走去。
突然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我进去东湖宾馆的大堂后,会发生什么?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它的厕所在哪里?宾馆的服务员小姐姐会不会迎上来?我该如何应答?
我慢下脚步,这个问题冲击着我的头脑,比身体的不适还要严重。这是个十八线的小城市,人人头顶上长着一双尖锐的眼睛。这个宾馆位置景观都是最好的,是不是带星的,是不是政府人员的指定下榻,我不能肯定。接待的非富即贵。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式样老套,色彩陈旧,一副呆头呆脑的乡瓜子模样。
但我知道这里的小姐姐一定长得头是头,腚是腚,白牙红唇,艳若桃李,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不是冷若冰霜,一个白眼珠子过来,说概不接待外部人员,把我拒之门外。
汗珠子涌上额头,我该怎么办,头脑展开激烈的风暴。我刚读了一个俄罗斯作家写的《换装》。一个普通人去住旅馆,旅馆床位紧张,服务员把他赶了出来。这个人把身上的大衣反过来穿,卖了根雪茄叼在嘴上,帽子拉低,然后说一口外国话来到旅馆,成功地骗过势力眼服务员,往上了房间。
我怎么去变化自己,让小姐姐误以为我有钱或者有个当官的亲戚,至少是一个有来头的人。我无能为力。我拖着更加沉重的步子,一下一挨地走着最后的几十米。
一大半的可能性是被拒绝,然后我该怎么办?一个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怎么到了这步景地。谁为我的绝望负责任。
我下定决心在我进去之前,把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如果小姐姐拒绝了我,我要求见大堂经理;如果大堂经理不在,或者拒绝,我直接打12345电话给市长。如果12345占线,我谁都不找了。直接尿在裤子里。然后去找孩子一起回家,换好衣服后,把手机上的录音发给媒体。
下了决心后,反而走得轻松了一些。我回头看看,闺蜜已经领着孩子走了。离东湖宾馆的大门还有十多米。
一个一层的两开间白色小房子散落在宾馆的南头。这种小房子一般是变配电房,锅炉房,或者污水处理站。
有一个小小的木牌子路标指向小房子。我的泪夺眶而出,上面写着“公共卫生间”。我跌坐在地,嚎啕大哭。人们惊奇地盯着我。涨潮的海冲溃我身体的孤岛。
我的感觉是找到了党,找到了组织,找到了亲人。许三观步履蹒跚,歪着嘴巴,不敢说话,走进厕所。我却三步两步冲进厕所,几乎要歌颂。
我放空自己时,和许三观一样,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发出一片牙齿碰撞的响声,和尿冲击的声音一样响亮。
这个下午过得无比漫长,我的头脑里演绎了无数的情节和片断。终于回到家中,我没有打12345,去反映东湖片区公共卫生间布置数量不够的问题。
今天我的收获:如果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切都不是问题。比如,如果我早就想到可以尿到裤子里,找厕所,就不再是一个让我内心恐慌,失魂落魄,怀疑人生的问题。还有一点是:不能要脸,换一句好听点的,上海话叫做“不要面孔”。
没有哪条法律不准人尿裤子,只是穿着湿淋淋的裤子冰凉凉的,缠在腿上走不动道,再就是有人会指指点点,还怕熟悉的人看见,不好说。这些比起被尿憋死,都不值一提。
想起多年前,那时的城市厕所收费,我的父老们为了省下五毛钱,不得不找个避人的角落,却以被人恶意逮住,以随意大小便为由罚五块钱的事情。
许三观故意憋着尿,等卖完血再去厕所。而和我同样的大多数,憋着尿没有地方去。三十年过去了,城市大小便的进步,还没有实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