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命运由父不由己 姐弟情深泣别离
自京城的诏令传开后,各官员家都活了心思,天下为人父母的分两类,一类是为子女尽心竭力,万望儿女周全的,一类是视子女为己物,一心想着如何让子女为自己谋福利的。二者的表现其实无异,都是把子女放在家庭最重要的位置,可缘由却有本质的不同。江浙无锡的吴官员就属于后者,吴官员任纺织织造下属分部的安保官员,位列五品,虽说分例银子和油水都不少,可官位不上不下,也远远算不得有名分的大户。吴官员人又不精明,求升无门,幸而膝下有一双儿女,聪慧伶俐,吴官员的全部指望就全系在这对子女身上了。女儿年方十八,唤名天怡,性子有些怪癖,不爱读书,尤其不爱读那些圣贤书,只爱养些花花草草、猫狗鸟兔,闺房里文房四宝、刺绣女工一概不见,却尽是弹弓短剑、戏袍马褂之类“不正经”的玩意。天怡素日里颇惧怕她爹爹,母亲早逝,和同龄的官家女儿又谈不来,那些女子若是家富的,因着她家境平淡,都懒得跟她搭话,而那些家父官位和吴官员同等,甚至还要低的女子也同样不愿与天怡交好,她们觉得天怡脑子里竟是“不像话”的念头,不像她们一样,安安静静的聚在一块儿,绣绣花,聊聊诗文,或是拿无锡城内的俊秀公子们比较一番,再暗自憧憬自己嫁为人妇的生活。天怡唯一的、常与之玩闹聊天的人便是她的亲弟弟,天佑,天佑才九岁,却人小鬼大,远远早熟于同龄人,小小的口常说些大人都说不出的大道理。没有母亲,父亲又严厉,这对姐弟便相依为命,感情甚好。
这一日,吴官员接到朝廷的诏令后,心事重重的回了家,坐在正堂中,沏了壶龙井,又拿出烟袋慢慢的抽,一边抽,一边开始琢磨着这件事,晚饭也没有吃,直到月上梢头,天色深沉时,他对着丫鬟说:“翠儿,你把我小儿叫来。”“是,老爷。”翠儿应声出了堂门,不一会儿,手里牵着位清瘦白净的男孩走了进来,男孩穿着一身葱白的小褂,小小的脸儿稚气还未脱,但眉宇间却有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见了父亲,坦然跪拜,目光镇定如镜,未有一丝波动。吴官员深深抽了口烟,说道:“我的儿,你三岁识字,四岁读大学、论语,六岁念孔孟、九岁能通天下儒书,爹爹对你管教严厉,也只是盼着你早日成才,为朝廷效力,上忠于天子,下护于百姓,如今你虽年岁还是小儿,可朝廷却需要你效力,你可愿意啊?“吴官员对自己的九岁小儿发了一番忠士之言,几乎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嘴上的仁义道德终掩盖不了骨子里的脏心眼儿。
天佑听了爹爹的话,默不作声,眉头动了动,小拳头握的紧紧的,牙关里冒出了话:“爹爹不用多说了,朝廷的诏令传遍了全城,你只需为儿子备好车马,儿子明日就进京。”
吴官员愣住了,他为儿子的“懂事”而欣喜,在心中快意的拍了下大腿,仿佛看到了乌纱官帽已经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到,从此恐怕再难见到小儿子,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很快,这珍贵的一瞬间也被即将升官的欣喜冲淡了。其实他的欣喜还不那么深厚,因为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只不过儿子服从的比想象中还要快,本来他已打定了注意,若儿子不从,一顿好打便是了,可如今,连这一顿打都省了。
天佑一个人默默的走回房,正堂离他的房间本没有几步路,却走了很久很久,他心中的委屈、不解、愤怒几乎要把他小小的心脏挤到爆炸,他虽年纪小,却完全明白那诏令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的,可强烈的自尊心和倔强又撑着他不在爹爹面前表现出害怕,而现在他一个人了,孩子的心毕竟是柔弱的,他想象着可能遇到的千万种危险,终于蹲在地上,小声的开始啜泣,也不知道哭泣了几个时辰,他才用小手为自己擦干泪珠,站起身来,抬头看看,天上一片皎洁,庭院中姐姐种的文竹在月光中投下斑驳的影,风动叶摇,冷冷清清,此时此刻,一份亘古的凄凉在一个五岁男童的心中永久的种下,再也挥不去了。
弟弟要进京的事情,姐姐天怡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车马已在门外备好,家丁们把衣食用品都搬到了车上,天佑在马车内安静的坐着,心如刀绞,眼如利剑,他没有去跟姐姐告别,他不敢,也不忍,他知道如果姐姐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尽力阻止,把家闹个底朝天,他不愿意让爹爹为难,他要证明给那些常欺负他的人看,他天佑决不是“没娘养的孬种”。
时辰到了,车夫一鞭下去,马嘶鸣一声,踏出蹄子,车轮缓缓转动,吴官员挥了挥手,也落下了两滴泪。就在马车要消失在街口时,天怡从家里飞奔出来,大喊着弟弟的名字,拼命追上去,手里握着一块刻着“天”字的玉坠,“天佑,拿上这个,姐姐在家等你回来!”天佑掀开车帘,使劲向姐姐伸出手去,在握到玉坠的那一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开好远,眼看着彼此变成一个小点,慢慢消失在视线中。与亲爱的人告别的滋味,只有体验过才知道,那是一种彻心的痛。
弟弟走后,天怡变得更加孤僻了,她把自己关在闺房中,常常望着云彩发呆,有时又描眉画眼,穿上戏服唱两句小曲,曲子的词都是哀哀婉婉,有时唱着唱着,她便自顾自的哭了。她想念母亲,也想念弟弟,自从天佑走后,便再无音讯。她在脑中把那天告别的场景重演了千万遍,她清楚的记得天佑那张稚嫩的脸和无助的眼神。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到黄昏来临时分,一天就又匆匆过去,可惜了正当华年的好女儿,日渐消瘦,光彩渐褪,可谓春风不度玉门关,对镜思愁待花残,让人扼腕叹息。
过了三个月,家里终于来了朝廷的公公,一家人都跪地接旨,吴官员的官位升了两档,金银赏赐比他预想的还要多两成,古玩珍宝摆满了正堂。公公亲手捧上朱红色的托盘,里边儿是三品的官帽服制。公公说道,“吴员外,您就放心吧,你的小儿在宫里好着哩,朝廷是不会亏待他的。”吴员外忙点头陪笑说:“犬子不才,能为朝廷效力是他的福气。公公车马劳累,快请里边歇息吧。“
一番寒暄后,公公跟着进来,与吴员外谈笑喝茶。天怡偷偷躲在门外,侧耳听他们聊天,一心想知道弟弟的状况,听了半晌,却也没听出什么新鲜的来。过了几个时辰,吴员外送公公出门,天怡在街头拐角处唤住公公。
“公公请留步。”
公公一看,这不是吴员外家的女儿么,刚才没看仔细,是下一看,这位姑娘脸色苍白,身材消瘦,一副憔悴的模样,便问道:“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呢?找我何事啊?“
天怡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公公,您行行好,且帮帮我吧。"
说完,便自顾自的又垂下泪来,公公见状,知是有内情,便说:“姑娘莫哭,有话好好说。”
天佑稍稳定了情绪,对公公说:“公公,您是从朝廷来的,我弟弟已经进宫三月有余,我这个做姐姐的十分担心他的近况,刚才虽听公公说起我小弟在宫中甚好,可。。。他是为童子军去的,我听说要进去的人十有八九是要没命的了。。。”
“姑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公公忙拉着天怡到街边的角落里,说道“朝廷的事,我们这做奴才的也不敢多问,姑娘也莫再逼我这个老人家了。你若是真担心你弟弟,我。。。倒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帮你。”
“真的吗?可是什么法子?”
公公想了一下,便说:“姑娘,我是看你年纪轻轻又如此可怜,暂且帮你一遭,我可以带你入宫,你可愿意?”
“多谢公公!民女愿意,谢公公!如果公公真的能带我入宫,民女今后愿孝敬公公左右,做牛做马,在所不惜!”天怡激动的连连下跪。
“姑娘快请起吧,我一把年纪了,也不需要人伺候,你今夜打扮成厨娘的模样,随我入宫,在宫里只能待一日便要出来,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弟弟现在在何处,能不能见到他,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当夜,天怡换上粗布衣服,头上包了布帕,带上几件随身的衣物,趁仆人不注意时偷偷上了马车,随公公而去。江南到京城的路很遥远,天怡坐在车里并无心欣赏沿途的山水,一心牵挂的是生死未卜的天佑,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贸然跑出来会有什么结果,又想到爹爹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有多么焦急,心里像有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车马越往北,沿途的树木越稀少,土地也愈发贫瘠了,向远处遥望,天地一片苍凉。
就这样颠簸了十几天,终于接近了京城。天怡从未远离过自己熟悉的那片烟雨江南,她没想到北方的天空是那么的蓝,京城是那么的繁华,街边有卖糖葫芦的,有捏面人的,还有玲琅满目的首饰、绢花。这一切天怡都是第一次见到。车马没有停留,直奔皇宫而去,在一堵高耸的红墙外,被几个侍卫拦下了。
“站住,什么人。”
“大胆!我是出城替太后办事的,现在赶回去禀报,耽误了太后的事,你们几个的脑袋还要是不要?”公公掀开布帘,怒嗔几个守城的士兵。
“原来是公公,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说完,撤去了挡在车前的长矛。
“等等,车里坐着的这位姑娘怎看着如此眼生。”其中一个眼尖的侍卫向马车里的天怡走过来,天怡不敢抬头,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手心里都是冷汗。
“太后最近吃腻了宫里的菜,这是特意从江浙找来的厨娘,给太后换换口味。今日入宫要赶着做点心的,怎的,太后的御厨你也要拦吗?“
“这。。。放行吧!“那侍卫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跟其他手下的侍卫扬扬手,给他们的车马放行了。
车不紧不慢沿着笔直的大道前行,眼前的红墙碧瓦一派辉煌,天怡心里发慌,外面的天已经又擦了黑。不知道又行了多久,马车停下来。公公下了车,天怡跟着下车,眼前是一排矮房,没有人,月光下有微微烛光,下了车,才觉得北方的天气多么干冷,天怡皱皱眉,裹紧身上的衣服,跟着公公进了房中。公公说道:“丫头,你今晚就在这里睡下吧,这里是宫中厨娘的睡房,这间空了出来,记住,宫里不像外头,千万不要乱走,也不要乱说话,小心惹事生非,要见你弟弟,也要等机遇,老夫只能帮你到这里,今后你且自己好生珍重吧。”话毕,公公摇头出了门,天怡一个人呆在昏暗的烛光中,不知所措。这一夜,她躺在这间简陋阴冷的房中,辗转难眠,直到鸡叫方才浑浑噩噩的睡了半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