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收花生的季节。我爸却因病住院了。
我和弟弟都带孩子去了外地,我妈便号召姐姐、姐夫拔花生。
天下过雨刚放晴,我们老家土质性黏,拔出来的花生一坨一坨的,特别费力气。
回来我姐跟我抱怨,每年拔花生,你都逃跑,我们仨拔了大半天。靴子在泥地里都拔不出来,把脚磨出了一个一个紫色血泡。
也是,每年拔花生、摘花生,我妈跟我说,要拔花生、摘花生啦,你腾点儿时间出来吧。我说好。
可是事到临头,我好像总有耽搁,要么单位有事,要么孩子没人照看。要么干脆出门了,不在家。
反正记忆里,我妈种花生这些年,我没有回去帮她收过。
等我妈把花生收回来,晾晒、淘洗、再晾晒,最后才回收装袋,炒熟了吃。如果还有剩的,就拿去榨油。
一切收拾停当,就和我爸抬着花生四处找地儿炒花生。一般加工一斤生花生一元到一元五角钱,而我妈为了省五角钱,能和我爸抬着花生转悠大半个城市。
完了,又把熟花生分成若干个小包,亲戚邻里多有分送。连我婆家,我姐婆家,我弟媳娘家,一应人等都分送到位。当然还有楼上楼下的邻居。
每次我妈让我拿花生送给婆婆,或者其它相干的人时,我都隐隐有些不耐。花生嘛,太常见太普通,郑重其事的送人,我还是嫌弃。
老公爱吃炒花生,每年我妈都不厌其烦地送几回。从收获的秋季,送到冬季,再送到春季,春暖花开。
有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问我妈,怎么还有炒花生啊!我妈总是笑着说,新炒的呢!
印象中,我妈种花生后,我家桌上似乎常年都搁着一包炒花生。老公有时候回来的早,或者闲着没事时,又或者看电视入夜,想着饥饿时,剥几颗放嘴里嚼着。我也不甚在意。倒是他,某天又嚼花生时,会突然说,怎么疲软了,嚼着不香了,能放电饼铛里重新烙烙吗?我答应着好,过了却又忘了。等他再想起来,又念叨一遍。我又答应着好,过后又不了了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也不再提。那包花生呢,我也不知晓,或许最后不能吃了,随手扔掉了。
去年花生收成不错。冬天的时候,炒完花生后剩了许多。留了过年吃的和花生种,我妈喊我和老公开车陪她回家乡镇上去榨油。
榨油的地儿是我妈特意选好的。店里的夫妻两个是老相识,十几年前我妈还在老家时,就经常在他家榨油。当然榨得多是菜籽油。
我妈说这家老板本分,不会趁你不注意,在油里掺东西。他们榨油,花生不必手工剥壳、油干净,还不收手工费,主人留下榨油后的残渣——油饼即可。
中午吃过饭后一点多,我们就出门了。天冷人又多,机器房里又吵又杂,又脏又乱。几十年的老作坊了,设备都很老旧。
店里不停有人来往。入冬了,村庄也都闲下来,大家都赶着点来榨油。有的用电动三轮拉七八袋、十几袋花生,有的骑自行车驼三五袋油菜籽,有的手提肩扛大半袋芝麻。当然还有来炒花生的,榨油免费炒花生,很多人乐得贪这份便宜。
又一拨人入店,上下搬卸花生袋子,灰尘四起,店里瞬间臃肿起来。老板两口子都戴着口罩、草帽,身上衣服仍旧灰蓬蓬的。我拽着老公去车里躲会儿,我妈执意不肯走,守着几包花生,怕人动手脚。
好不容易轮到我家榨花生了,我妈一边等着机器出油,一边跟我絮叨,还是自家产的花生炸出的油纯粹、好吃、不掺假。
开始只听见机器轰鸣,油槽里不见油,大约四十分钟后,油槽里开始有液体浸出来,上面铺满了黄白色的泡沫,慢慢越涨越高,但并不分明看见油。老板教我妈拿了油壶对着槽嘴接着,一会儿黄得清润透亮的液体渐渐涨满油壶,一直接了五六壶。我妈眉眼都闪动着收获的喜悦。
最后,油都接完了,一层黄白色的泡沫软塌塌地趴在槽底。我妈又按老板吩咐,用铲子把泡沫都铲至槽口,又接了大半个壶底。我妈说,这么好的东西,别糟践了。
我爸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看他。我妈念叨着花生都拔出来了,放在地里,也没顾上敲泥,雀儿可该啄得欢乐。
第三天,我去医院送饭。我妈吃着饭又念叨,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花生可该都扔地里了。
我知道我妈惦记她的花生呢,虽说不值钱,但她伺候了大半年的东西,该收获了,你让她扔掉,该多心疼呢!
我说下午和我姐回去摘。我妈顿时喜出望外,又是给我找钥匙,又是给老家叔婶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敲花生泥,怕我们弄不好。
下午两点多,我和我老公、我姐到家的时候,两个婶儿和奶奶已经在帮忙摘了。她们上午已经过来敲花生泥了,经过太阳暴晒,花生根茎都脆了,一敲花生混着泥都脱了,反而比摘麻烦,只能等第二天上午再敲。
摘花生看着活简单,却很费手。干久了,手扎得生疼,婶婶教我说要带双手套。我抱怨我妈干嘛种这么多花生,也不是啥稀奇东西,种点尝过新鲜就行了,多了难伺候。
奶奶笑着说,你妈你还不知道,她是看地荒着可惜了。再说,你不种点啥,这山上草疯长,除草也费神。
可不是嘛,自从我弟在老家弄了个小型生态园,我妈和我爸就开始种树、种菜、种花生、种芝麻……只要能种的,边边角角都利用。
一开始,我妈只是觉得有空地种点菜吃,有机又环保。可是后来他们看见地浪费就着急,能种的都种进去。每个星期往返几十公里去打理,也不厌其烦。有时一周跑两三趟。
坐久了累得腰疼,手也磨出了两个泡,我嚷嚷着站起来活动活动。奶奶笑话我说,去年花生比这多一半,都是你爸自个儿摘得。你妈拔,你爸敲泥。后来你妈挖地种菜,你爸就自己搬把凳子,坐过道里摘花生,认真细致、不紧不慢。大大小小,只要是饱满的果实,你爸都不放过。你爸摘过的花生秧子,比篦过都干净。奶奶笑盈盈地称赞着。
我想起来了,去年花生成熟得晚,十一前后才收,我们都跑出去玩了,完了又上班,没人回来帮忙。爸和妈摘花生,好像弄了很久。最后还有些淋了雨,晒好后皮儿发黑,我妈还念叨了好久。
鼻子忽然有些发酸,想象着我爸一个人面对着山一样成堆的花生秧子,独自坐在那里,摘得腰酸手疼,摘得日头东升,再摘得斜阳西下,日子该是多么漫长!爸的手一定被花生壳剌了好多口子,一定也磨出了好多老茧。
原来那被我轻视、被我随意丢掉的花生,就是这样一颗一颗转着时光的倒影,从我爸手里转出来的。这些花生,都和着艰辛,陪伴了我爸的孤独寂寞。
想起小时候,我爸工作不常回家,家里老少七八口的生活,基本都是我妈撑着。我家没有余力,也没有闲地来种些花生、红薯之类的。小孩子往往又特别嘴馋,收获的季节,得了空就去捡别人田地里遗落的花生。可那个时候,物质匮乏,种植的人家必也翻来覆去地捡过。
拨拉来巴拉去,一天寻不满竹篮底,眼巴巴地在地里瞅到天黑,直到我妈扯着嗓子喊吃饭,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可是一场雨过,地里到处都是花生芽儿,胖胖的、嫩嫩的、绿绿的,甚是诱人。那个懊悔啊,当时怎么没找到呢。
我妈拔了来,拌油炒熟,既有豆芽的蹦脆,又有花生的喷香。也是美味。那记忆也悠远绵长。
我们六个人马不停蹄地干了一下午,把没摘的花生秧子抱到阴凉的过道里,摘完把花生倒在院里晒,再把摘完的花生秧子抱出去,如此循环往复。到夜幕降临,我已经累得头晕目眩了。可我姐说这才一半。
我妈打电话来让把摘下来的花生带回去,我爸住院,还没安排手术时间,花生放家里没人顾上回来弄。我们又七手八脚地去老屋里找袋子,把地上花生收起来装进袋子扎好,抬到车上,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这时乡村的灯都亮了,劳累了一天的村庄一片静谧。只听得附近成片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混合泥土的气息,熟悉而陌生,夹杂着点点秋的清凉疏淡,已经没有了盛夏的奔放张扬。
老公把车开过来,我已经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脚底的泥巴,头上的秧屑和满身的灰尘,爬进车里,靠上座椅就想睡。
我姐在耳边说,知道挖花生有多累了吧。我已经没力气理她。临睡前我只有一个念头,以后炒花生,一定一个不少地吃掉,再也不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