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熙熙攘攘,密密而麻麻,神的视角里,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高等动物就像是一个个拥挤而毫无特色的小黑点,汇聚在一起,降临又消失,不过眨眼一瞬,难觉察。众人皆说神有怜悯之心,但神爱众人或许与爱世上的万物一样,与一株即将枯萎的花、与一只断翅折翼的鸟、与一条砧板上拼命吐纳呼吸的鱼、与成群结队诚惶诚恐躲避踩踏的蝼蚁没有区别罢了。生而为人,生而为蚁,生与苦痛,生与悲切,生于希望,生于过去。
炎热酷暑,独身一人,我终于又回了趟老家,回到我最初赤裸降生的地方,那个带着家人对我所有期待和祝福的地方。我想要去看看那个天翻地覆的故乡;看看那回不去的童年时光;看看我那日益苍老的外公外婆,记忆中曾经可以抱着我东奔西走、操持家中一切大小事务的最可爱的老人。
在缓慢而不知停歇的、“动次打次”的火车上度过了寂寞难熬的一夜,终于可以离开被旅人踩脏的火车床铺,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姐姐和舅舅来接我,推开那扇既熟悉又陌生的防盗门,见到外公外婆的第一眼,只觉得他们是真真切切的瘦了,憔悴了些,又不免带点心疼。转念一想,或许在旁人眼里,他们与其他任何早已发福的老年人们没什么区别,只有我总希望他们能再白白胖胖一些、再精神奕奕一些吧。令人欣慰的是,我的到来似乎让他们都更有活力了,外公外婆每天变着花样带我去尝遍家乡美食,那些本来因为衰老和疼痛迈不动的步伐都因为许久不见的我欢愉而艰难沉重地踏了出去,所有所有他们热爱的味道,唯恐我少品了一点,日后天南海北再尝不到了,就会永远忘了家乡的味道。
我欣然接受着,努力着、用力地想把他们、她们和它们,都一一刻在自己的骨血里。
直到有一天,两位老人带着我们姐弟3人去一家亲戚的餐厅吃饭,上菜前,亲戚老板走进来对着他们喊了声大姑、大姑父,自顾自坐下来,脸上不喜不悲,冷静自持地说,我妈可能快不行了,医生让接回家了,也就两三天了。我知道,他口中的是外婆的大表姐,我的大姨奶。虽说她与外婆是表姐妹关系,但从小一起长大的,一辈子也没断了联系,与亲姊妹早已无异。作为小辈,我们姊妹三没有说话,仔细听着他向外公外婆交待着,请他们再去看望时,别提起她老伴已经先行一步的事情,只瞒着她,说老伴住院了,过几天就回。老板不愿接大姨奶回家了,只说会把她带回养老院,等着最后一天的来临。
本来大姨奶和大姨爹一起在养老院租了一间房,。老夫妇俩人一起用着,大姨爹已不在了,本应搬进新的老人,家人却怕大姨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为了欺瞒着,还是交着两份钱,不让别人搬进来,只说老爷子去医院住院几天就回来。可惜,老人活了这一辈子,纵使病魔折磨得她不成人形、疼痛难捱,她总是有冥冥中的预感,或者这是上天给予老人最后的天赋吧,她感知到了,开始拒绝正常的进食,这在原本就严峻的病情上又添上雪上加霜的一笔。终究换来医生和生命的放弃。
外公外婆也是经历了大半生沧桑的老人了,尤其近几年见多了生死,身边人离去的日渐变多,留下的人越来越少,有些事情不得不看得淡了,看得轻了,于是他们看似波澜不惊地安慰着老板,耐心听着他的嘱咐。交待完毕,老板很快出去,我们又回到家人们团聚的午餐中来,他进来的那小段时间就像是一顿欢喜午餐中洒了一杯水的小插曲,不值得一提。或许人生也是这样,走过的人生一点点变得越来越长,过去的事情就愈发显得渺小而容易遗忘。
但是,看着外公外婆只字不提,反应平淡,我隐隐约约感受到,有时候越是伤心难过越是可能深深埋在心底,不愿去想。连我这个与他们感情不深厚的后辈都禁不住回想起他们,更何况是注重亲情亲缘外公外婆呢。在他们没被送去养老院之前,外婆常常去探望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的大姨奶。外婆自幼有严重的晕车症,虽姊妹俩同住小城,但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坐公交车也需些路程时间,必是难受的,可外婆还是尽量每周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耳背的大姨奶需要外婆扯着嗓子大声喊才能听清,有时也听错了去,外婆也不指正随着她听错的话题走下去。记得我有段时间突发奇想要学钢琴了,大姨爹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既是日语高手,又是音乐课老师,外婆带我去“拜师学艺”。那时的外婆腿脚还利索,跑起来我都跟不上;那时的大姨爹炯炯有神,晨跑锻炼,一天不落,一个人照料因常年卧床而脾气古怪的大姨奶,举得起小杠铃,弹得了优美而有魔力的钢琴曲;那时候的大姨奶虽然耳目不明,逻辑却还清晰,模模糊糊见到我总能一眼认出,开心地跟我说话,关心我的生活。
听外婆说过,大姨奶曾是地主家唯一的千金,也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大姨爹家中男丁兴旺世代为私塾老师,虽家中贫穷但个个玉树临风,气质翩翩。俩家父母是好友,定下结亲之盟,于是书中写的那些古老的爱情纠葛就此展开。大姨爹试图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心上人私奔,无奈失败后被锁在家里,不得不成婚。可是这一辈子过完,大姨爹却是满意的,从不曾因此给大姨奶脸色,也从不花天酒地。三个孩子各奔前程,他就独自守在生病的大姨奶床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毫无怨言,把每一天都过得滋润快乐。近几日因为王宝强事件,很多人针对爱情和婚姻有了很多想法,甚至很多人为出轨找了原因和理由,最荒谬的是,有人说在订下婚姻契约的誓言时,就说明你接受了对方可能出轨的一天,就代表了愿意接受对方把自己伤害的千疮百孔的可能,就给了对方肆意妄为的机会,这,才不是婚姻啊。如果你说这是爱情,我认了,但这真真切切不是婚姻。我不知道大姨爹的爱情究竟如何,但他的婚姻绝对幸福美满、善始善终。如果选择忠于爱情,那请你大胆的放弃现有的婚姻,离婚对婚姻都是一种尊重。出轨算什么,不过是贪婪懦弱的兽性,不敢承担爱情的后果,又不愿承担婚姻的责任,不配生而为人。让人敬佩的是胡适、大姨爹这样有担当的男子,一旦选择了婚姻就忠于婚姻,从他们身上我能明白,婚姻是共同体,是不愿你受伤害,是爱人却不止于爱人,是忠诚,是责任,是担当,是约束,是人性。很欣慰,没有完美的开始,大姨爹和大姨奶却有完美的结局,他们相依相守,现在也要重逢了。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的,终于不必在受相思苦了。
有时细细地想,不禁悲从中来,人们如此这般,努力生活,在道法自然里,与地上的那些蝼蚁有何区别,肉体消散了,还谈什么高级动物,与众不同?可是又正因为,这些人们如此用力地证明过,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他们深深的存在痕迹,跟我们的感情交缠连绵,那些亲情、爱情,不忍断绝,至今不能忘,从此不敢忘。我热爱,这些有担当有感情的人们;我热爱,这些如夏花般绚烂绽放过的生命。我们的存在证明他们的存在,人类这样代代的延续是不是就是生命的真谛呢?你存在所以我存在,我存在所以他存在,他存在所以你存在。我知神爱我如蝼蚁无异,我爱我却绚烂至极,难以描述。凡竭力挣扎,弗向命途逆来顺受者,皆留踪迹,盖人之所以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