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忙碌着的御医和丫鬟们,陌如锦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该死的忘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更该死的唤起了对方心中的记忆,若不是如此,小凤仙怎么会在摔到前的一刻牢牢地护着自己?
若是没有护着自己,她又怎么会将整个后背都磕得青紫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还是将对方视为了从前的那个小凤仙,那个磕了碰了,都要满脸委屈来找自己的小凤仙。这同如今趴在锦缎上,看着自己满脸笑意却难掩疼痛的她,早就已经是两个人了。
可不管是从前记忆中顽皮跳脱却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凤仙,还是如今已经嫁作人妇成为身份尊贵之人的小凤仙,自己还是一样的深爱着她,一样的舍不得她。
不自觉地,陌如锦的脚步就要走向她,她只是看着自己,盈盈浅笑,却叫自己的心弦谱奏起渴望的曲调……
“陌师姐,御医正在为夫人疗伤,您稍安勿躁,站在这边瞧着就好。”
小丫鬟本就对陌如锦有了看法,眼瞅着她又要凑到自家夫人面前去,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嘴上说的话虽是客套,可挡在陌如锦面前的手臂却完全没有以礼相待的意思。
陌如锦低头瞧见了那条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被刺伤的疼痛在心中开始萌芽,那疼痛肆意地生长着,蔓延到了喉咙,叫自己喘息艰难。
小凤仙瞧着陌如锦的表情,不禁蹙起了眉头,她……还是被刺痛了,被这高墙大院里的尊贵所刺痛,被这隔绝开两个人的身份所刺痛,师姐的眼神里,分明染上了酸楚……
可这酸楚,又如何不会叫自己的心也跟着被揪起?
“师姐……”
小凤仙撑起身子想要走到陌如锦身边去,抱一抱她,吻一吻她,抚平她眉眼间那些碍眼的忧愁。
“夫人,您还是好生趴着吧,背上的伤虽不打紧,可肚子里的小公子却容不得您这般不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御医上了些年纪,嗓音里有历经岁月洗礼过后的老迈和沉稳,算不上掷地有声,可也叫所有人听得真切。
晴天霹雳这个词,陌如锦从前只是听过,却不能体会其中滋味,如今倒是彻底明白了……
肚子里的小公子,呵,原来,那段身处牢狱的日子里她不来探望自己也不来营救自己,是为着肚子里的……孽种。
所以,那日大闹婚宴,她眼睁睁的瞧着自己被一巴掌拍得倒飞出去,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预想中的关怀,原来都是因为肚子里早就……
呵,说什么以父兄为要挟,说什么百善孝为先,不过是班主安慰自己的说辞罢了……
可是,若那日班主告诉自己,小凤仙是因为怀了振武将军的骨肉,这才同意了结亲之事,自己又怎么会做出那般不计后果之事!
原来还在想着,这生死沙场的振武将军是何等尊贵之人,要什么样的女子做妻不行?偏要个戏子,原是还有这一层缘由,怪自己没得脑子,竟连这些也没能看透,真是眼盲心瞎啊!
陌如锦忽然觉得想笑,笑自己愚昧无知,竟成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她自身就是个笑话,她的爱也是!
“小凤仙呐小凤仙,你诓得我好苦啊……”
牢狱里所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断上演,那些因着重逢之喜而被暂时忘却的苦痛终究还是翻涌了,席卷了陌如锦的全身。
她觉得自己很冷,于是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可她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包裹了她,让她很想逃开。
脑海中纷乱的思路让她无法继续留在这里,面对着小凤仙那张英气微微蹙起眉头的脸,陌如锦实在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再同她相处下去,索性扭头朝着门外跑去。
她跑得很快,像是背后有什么怪物正在追逐自己,等着将自己吞食入腹。
慌不择路之下,陌如锦跑去了一座从未到过的小院,这院子同自己所住的相比,是那样的华丽,那样的尊贵……
雕梁画柱的房屋敞开着大门,头顶悬着的匾额上,小篆刻着三个大字“凤仙居”。
陌如锦心头有些发凉,凤仙居,呵,只看匾额便已能知晓这是任何的住所了,振武将军果然待小凤仙是极好的,难怪她身形比之从前,要丰腴了些。
陌如锦看着那扇敞开的门,似乎有个声音在怂恿她进去,去看看小凤仙又是睡着怎样的高床软枕,去看看她素日里住着怎样华丽的屋舍。
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两张纸和一份金黄色绣了团龙的布卷。
陌如锦走过去,动作轻柔地拿起了那张纸,卖身契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父兄再不必为奴了,难怪小凤仙要将这卖身契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想来该是心头欢喜着的。
将卖身契放回原处,伸手在纸上展了展又压了压,让本来有些微卷的纸张变得平整了,陌如锦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出一抹笑容,原来,自己还是会为着她的开心,也跟着一同开心的。
手碰触到一旁的布卷,陌如锦斜眼瞧了瞧,那布卷上耀眼的金黄和团龙,代表着它背后泼天的富贵和皇权,无须展开,陌如锦也知道,那是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有蛮夷侵扰边关,令百姓不得安宁,遂准振武将军所请,着军师顾少言亲送和亲女陌如锦,前往蛮夷王驻地,以示我朝护佑百姓之心,保两邦和平之诚,钦此。”
“呵呵呵,哈哈哈哈……”
陌如锦心头悲凉,却怎样也哭不出来,她笑着,掩饰自己内心的绝望,那笑声里带着的几分悲戚随着窗外吹进来的一缕清风,来到了小凤仙的耳畔。
尽管所有人都告诉自己,眼下最该卧床休养,以保腹中胎儿周全,可小凤仙的心,却在师姐转身跑开的一瞬,也跟着跑了,心都没了,还要这身子作甚!
脚下的步子踌躇,小凤仙想要靠近她,像从前她安慰自己一般地拢她入怀,可就在听到师姐笑声的那一刻,她还是犹豫了,看看自己的双手,自己……还有那样做的权利吗?
说好的,推开她,让她死心,让她带着对自己的恨意,头也不回的离开,可自己却……
终究还是自己心底里藏着的那份炽热深情再也掩盖不住,灼伤了她,也灼伤了自己,两败俱伤又是何苦?
“师姐……”
小凤仙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可话到了嘴边,就只剩下喃喃。
陌如锦回头,泪水从腮边滑落,嘴角牵起苦涩的笑容,“陌如锦一介草民,怎敢担了将军夫人师姐的名号,夫人还是莫要再这样唤草民了,草民……受之不起。”
“师姐……可是在怪凤仙了?”
小凤仙的嗓音,因着陌如锦的疏离而带上了哽咽,心中又急又气之下,一口气抵住了嗓子,喉头滚动得异常艰难。
“草民,不敢!”
这是陌如锦第二次跪小凤仙,像寻常百姓见了达官贵人一般,规规矩矩地谨守着礼数,跪得干脆利落,头也低垂下去,一副恭顺敬重的姿态。
可这姿态看在小凤仙的眼里,全成了锥心的利刺,心头也真的仿若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般地剧烈疼痛着,小凤仙拽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料,纤细白皙的手攥成拳头,死死地顶着心口,脸上的愁云再也散不去了。
“师姐,我心头魂牵梦萦的,仍旧是你啊……纵然你远去蛮夷,纵然我已嫁予旁人,可我的心,永远都在你那里啊……”
“呵,夫人您这是作甚,这般话若叫旁人听了去,少不得要说三道四了,草民斗胆,看在往日情分上,劝夫人您还是忘却前尘,好好做您的将军夫人吧。”
陌如锦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滴血的?那道圣旨、那两张卖身契,还有这几日小凤仙眼里藏着的阴霾……原来这一切她早就知道,自己就是个傻子,任由她轻易牵动心里最脆弱敏感的那根弦。
虽是要和亲蛮夷的事情自己早就知晓,虽是想着同她好生的道别,可自己却从未想过她小凤仙竟能在知道所有一切时,没有阻拦,更是选择了隐瞒。
呵,许是自己太瞧得起自己了,这诏书就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但凡自己出来走走,也定然不会瞧不见的吧,说到底,小凤仙其实根本也没有隐瞒什么,是自己没瞧见罢了……
戏词里不是写着吗?挥慧剑斩情丝,这纠缠着两个人的,早就该断掉的情丝,就由自己亲手斩断吧……
“师姐……”
“草民陌如锦是个肮脏污浊的贱妇,怕碍了夫人的眼,这就退下了。”
陌如锦打断了小凤仙要说出口的话,她害怕听到小凤仙再对自己说什么情爱,更害怕自己听了她的那些话,便再也狠不下心了。
看着陌如锦离去的背影,小凤仙的心忽然揪痛得厉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脚下洁白的石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