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此题,颇为不解。“醋栗”为何?待读文而始知其为一种植物。以物为题之文多矣,其物往往含情,或藏理。 “醋栗”之中有何天地?“醋栗”之外是何人生?
一个小职员的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拥有一座有醋栗的庄园罢了,为了这个目标,他甘愿过着叫花子般的生活,甘愿娶一位相貌丑陋的老寡妇,甘愿把自己的生活标准降到最低,甘愿让所有的欲望都尘封于心底,期待某一天完全释放。不,或许应该说,对他而言,最大的欲望就是成为一个庄园的主人,为此,所有的牺牲都是献祭。
庄园已购,心愿已足,在这个大大的庄园中,20株醋栗被一一栽好。一切似乎都是幸福的模样。那幸福的外现是什么?是那肥胖得像头猪,甚至懒得叫唤的狗?是那同样胖得像头猪的赤着双脚的厨娘?此处作者用了两次胖得像头猪,其中的暗示意味极为明显。人与狗都过上了猪一样的生活,这是幸福的最高标准?那个尼古拉如何了呢?“他正坐在床上,膝头上捂着一个被子,他发胖了,皮肤也松弛了,脸颊、鼻子、嘴唇全都向前突出,显得苍老了不少。”很显然,这个一心渴望庄园的小职员过上了“老爷”的生活,床上成为他主要活动场所,温饱已无虞,身心全然解放,“向前突出”的器官,让我想到了猪的形象,不仅是苍老,而且是愚蠢,是无尽地纵欲。而愚蠢的人因有了自以为是的经济地位,便自觉自己的灵魂亦高人一等,给百姓们大肆宣讲自己都不理解的道理,并试图拯救早已迷失的灵魂,以做可笑的“善事”的方式。
可以看出,在他后期做庄园主的生命中,所有曾经封冻的生活的乐趣以千百倍放大后的享乐呈现,肥胖是其外观,内在是欲望。如出了闸的洪水,欲望之流恣意奔流,从此不再被遏止。有了庄园,有了仆人,有了醋栗,尼古拉摇身一变,成了真理,成了上帝,骤增的“樊笼”面积给了他无限的自信,他忘形地陶醉于所谓“我们贵族”的身份,忘却了与土地亲密接触的历史,忘却了自己的出身,忘却了心底最真实也曾最卑微的自己。想来,这就是一种做稳了奴隶主之后的普遍状态。似乎,他所有的生活都称得上正常,如果以时下流行之风、对幸福的评判标准而论。然而,他又有不正常之处,令人费解,即对醋栗的仪式般的狂热的爱。醋栗,是他初期人生规划中最向往之物,是他认为幸福人生的必备之物。由想象而现实,醋栗的存在已不仅仅是物,更是一种情结,一种象征,是一种神秘的心灵之力。于是,本是酸涩难吃的醋栗入于口中,却被称之为美味,成为他心中幸福的味道,成为变形的、扭曲的,沾染了心中欲望的味道。
由此可思,醋栗在这篇小说中代表了什么?是丑恶人性的见证?是虚伪幸福的讽刺?是畸形人生的意象?对,或许正是意象。如文中所引普希金之言:“我们喜爱吹捧我们的谎言,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被美化了的醋栗的味道,不正是人们假想的真理与幸福的化身?而哪个人的人生不曾有过“醋栗”,哪个人的心底不曾种过“醋栗”?在个性化的生活之路上,“醋栗”形象不一,味道迥异,然而其指向心灵最深处的欲望之味却是相同。
醋栗之中,人性可窥;醋栗之外,人生可品。故事讲完之后,后文有两个词引起了我的深思,一是“自由”,一是“幸福”,这亦是人生永恒之谜。人类精神的真正自由绝不是来自于如此类猪猡般的生活结构,此种认知被人彻悟,却说等等吧,可是为什么要等呢?当下的生活距离自由的世界到底有多遥远?其实不过是心距,是方向,是动力,是勇气。然而当时之人,喜欢听那些女人故事者多,愿意思考人生真意者少,于是真正的自由便长久地寂寞着。那个故事里的人自己沉浸其中的所谓自由的王国,不过是另类的牢笼,是滋生腐臭的温床,而他,最终不过成为渐渐腐烂的行尸走肉。
“幸福根本就是没有的,也是不应该有的。如果生活真的有意义有目标的话,也绝不会是我们的幸福,而是应该是某种更为合理和伟大的东西。”此处点明了小说的终极写作目的,作者在思考的,通过讲故事的人向听故事的人以及读者传递的就是关于幸福的思考,醋栗所代表的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幸福的坐标,一种与真正幸福无关的符号。日品醋栗,麻木于自己创造的幸福世界之中,然而这种毫无意义的幸福绝不是处于当时社会的人可能拥有的,在严肃的社会责任与使命面前,此种幸福更是不该有的。
真正的幸福非此模样,它更健康,也更合理,更伟大,也更自然,它无需醋栗衬托,亦无需刻意塑造,在人类的心灵真正感受到它的时候,也许,那就是一抬眼便可望见的一棵醋栗树,静静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