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汤显祖的一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引来多少文史争议。就像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或许在我心里,更愿意将它诠释为:我一生中最痴傻之处,就是连做梦都未曾到过徽州。
从前读诗,“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形成了我对徽派建筑最初的印象,也让我一直以来对徽州村落心驰神往。
去岁初春,我有幸在安徽黟县的水墨宏村小住了几日,至今让我念念不忘。
天刚未亮,我们就披衣起身去月沼湖边等待村庄的苏醒。在朦胧的雾霭中,感受着清晨的湿气。南方人的建筑多依山傍水,宏村也不例外。环着这状如半月的池塘,宏村人搭起了自己的老家。
雾气散去后,只见湖水清澈见底,塘面水平如镜。蓝天白墙,红灯青瓦,映在水里,甚是好看。早起的阿婆蹲在塘边浣衣,将衣服平铺在青石板上,不时拿根木棒用力捶打。这种传统的洗衣方式,如今只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上演着。
在鸡鸣犬吠声中,村庄缓缓苏醒,揭开雾的面纱。安静的小巷里,人们从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中走出,或是精神抖擞,或是打着困意未消的呵欠。早点摊上冒着蒸腾的热气,市井之声在耳边骤然响起,小贩的吆喝叫卖,行人的浅言笑语,我沉浸在这片热闹之中,感觉自己也成了它的一部分。
沿着水流朝南直走,眼前逐渐开阔起来。晨光明媚,远山如黛,一座画桥穿湖而过,桥上游人如织。村里人管这个湖叫南湖,南湖边上有座书院,称为南湖书院。桥的一头连着村落,另一头连着通往出口的村道。喜爱写生摄影的人们,常常在岸边的大树底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多时,村里已是人声鼎沸、炊烟四起。各式各样的早点铺里,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食客,他们坐在店里一边用早点一边相互攀谈。蒸笼上冒着蒸腾的热气,刚出炉的黄山烧饼摊在一旁的箩筐上。炉子上架着一口口小锅,透过盖子能瞧见里面的各色小吃:颜色鲜绿的是南方人清明时节爱吃的青团,小巧的竹篓里乌青发紫的是宏村当地的乌米糕,还有用叶子裹着的糯米卷。
我一直觉得南方的早点文化比北方浓厚。我这么说,绝无轻视的意思,只是南方人在看待早餐这件事上似乎较之北方更为隆重正式。在北方,早餐买个包子或是煎饼就能带着边走边吃,而南方人的早点形式决定了我们更多时候要在店里坐下来慢慢享用。我小时候最爱的早饭就是去家附近巷子里的小店,来一碗酱料丰富的拌粉,配上一盅瓦罐汤。
在宏村的日子,让我想起儿时生活过的村庄。它远没有宏村美,却给过我人生中最单纯美好的快乐。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特殊的经历,也是我如今走遍大江南北也再难找回的记忆。
在我生活过的那个村子,白日里,家家户户都敞着大门,除非出远门,一般是不大上锁的。一则,家里着实没什么可藏的东西,相互邻里也都知根知底。再者,前厅的正门多是高大笨重的木门,关上好像有点闭门谢客的意思,反倒叫人觉得古怪,因而家家户户都只在睡前熄灯时拴上。早晨起来,大门一开,屋里光线亮了,白天还能省些电费。前厅后边通常连着厨房,自带一个后门,方便进出。里外穿堂风一过,人坐在屋里也不觉得憋闷。
村里的女人们闲下来就爱串门,唠些家长里短。因为家家户户都敞着门,有时候去张家,还会打从李家的屋里穿过,省些绕路的力气。你来我往的,相互之间倒也不介意,招呼一声就算是问候了。
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也是成天到处没边儿地乱窜,不是在村头王家看动画片,就是在隔壁张家讨吃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只听见各家的女人掂着锅铲,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某某某,回家吃饭了。因为村子小,只要不跑太远,总还能听见,淘气的我们一时便做鸟兽状散去。偶尔看电视看得入迷,也有听不见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便出来寻,挨家打听,你瞧见我们家谁谁谁没有,又上哪家疯去了。
无论如何,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国内的古镇水乡我也走过了不少,但很少有能勾起我儿时回忆的。倒是宏村,更像我幼年生活的地方。上小学后,我就离开了那个村子。曾经熟悉的一切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模糊,又在年岁增长后不时闯入梦境。
我很喜欢叙利亚著名诗人阿多尼斯的一首诗,
“你的童年是小村庄/可是,你走不出它的边际/无论你远行到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