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晚上,奶奶住进了医院。
不是大病却是急症——肠梗阻,挨到十三号,终于还是免不了一刀,当天下午就要手术。手术不大,但是86岁高龄,总是让人觉得提心吊胆。
中午,从单位跑出来,约了小安,一同去医院探病。冬日的阳光,却明媚异常,厚重的外衣简直热的穿不住。热烈的阳光倾泻在山大医院的老楼上,从成行的松柏间投下粼粼的影子。连匆匆的医生和焦灼的家属都仿佛在时光里慢下来、倒回去,仿佛恍惚轻柔的旧电影。如果我能够忽略他们脸上的麻木与悲戚的话,可惜我不能。现在的我正是这悲戚的洪流中一条无可奈何的鱼,向着麻木的深渊流去。
轻轻地领住小安的手,穿进病房。奶奶刚刚睡熟,肌肉松弛的脸,瘦的塌陷下去,像是过了气的明星垂头丧气。然而,失却了假牙的嘴,还在梦中用力的挤压摩擦,仿佛要把空气里所有的生命力都吃下去。床边的仪器安静的像午睡的猫,绿色的线条平缓而无聊。而这平缓的无聊,正是我如今的祈愿。我生怕自己到来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拽着小安匆匆的退了出去。这时眼泪才弥漫上来。
上次来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今天早晨吃了两页饼干,那时医生已经让她禁食了三天。如今,她又在梦中咀嚼着怎样的肴馔呢?有没有人能够温柔的告诉她,几个小时后她将经历怎样的生死关头?医生不能,我的父亲叔伯们不能,我也不能。我所做的,只是匆匆的来,惶惶的去。
从山大医院出来,我们在青岛最美好的街道,缓缓的漫步。意外的碰到大学同学,她惊奇的看着我们,说这一刻就仿佛是校园的重逢,什么都没变。而我只有支吾,因为时光已经改变了她的样貌,而我的过往也在匆匆的流走。
送走了同学,我和小安在中山路上信马由缰,我讲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过去的故事,她默默地听着。就这样走到水兵俱乐部门前,我指着那石砌的台阶说:“元旦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比赛,我想进去坐坐。”
她乖乖的跟我去了,乖得让我诧异。我们随意的游逛,衣着考究的服务员匆匆来去,幸而没有人用“欢迎光临”来破坏我们的惬意。高大的长廊里,挂着老照片,贴着名家谚语。张爱玲领着总督府,王小波跟着老栈桥,只有罗曼罗兰孤零零的站在廊柱上。
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上照临人间,然而能够享受者“天恩”的幸运儿,大多已经被占据。只剩下房间尽头一个宽大的够六人恳谈的席位,还空空荡荡。宽大的沙发后面,萧军、萧红、梁实秋、闻一多、老舍诸位正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这极符合我一位同仁的喜好,与我却太华贵了些,然而为了阳光,本没什么是不可以将就的。
侍者礼貌的微笑和优雅的声音,很好的掩饰了她的轻蔑,只是在我们仅点了一样贵的离谱却显得寒酸的茶点的时候有一点点兜不住。这是种恰到好处的调味,我很享受别人的尴尬,向着小安一笑,正对上了她促狭的目光。
点心终于上来,雅致的餐具和精巧的摆盘足以让我忘掉它的价格,但是当我拿起刀叉恶狠狠的扑上去的时候,却失手掉在了地上。小安趴到我耳边,悄悄地说:“我想把它捡起来吃掉。”于是我们便大笑着捡起来,痛快的把它吃掉。
我想起来我们第一年过情人节,我定的昂贵的西餐。我们在高级餐厅里尴尬的吃完,然后紧张地大吵。她埋怨我就会胡乱安排,我痛恨她不能放松应对。我忽然很想告诉她,时间让我失去了很多,却得到了更多。然而,看着她兴奋的忙着拍照,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
出门的时候,她指着门口硕大的“情人节”订餐广告说:“明天,我们带着莱尔一起来吧。”我不置可否的微笑,她便笑着摇了摇头,说:“算了,还是别折腾孩子了,你就给我买束花吧。今天晚上买,明天太贵。”
结果,我当然是买了花。当然,报了一个假的价格,然后听着她讥讽老板如何的黑心。我忽然想起了廊柱上罗曼罗兰的话“真正的勇敢,是知道生活的真相之后,还对生活充满热情。”我不由得想笑,然后想到了我的奶奶,眼泪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