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 (2)
入冬了,我爹又要赶着毛驴儿去南山银场煤矿驮煤,每次出门,早出晚归,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我娘却总是但着心。
整个唐之窊,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养了公鸡,夜里好像总是不停地有鸡的叫声,但是最集中的还是天亮前的那几次,有点催人的感觉。我家养了几只母鸡,但是没养公鸡,我娘说嫌叫的慌。
我爹起的早,鸡叫三遍的时候,他肯定已经起来了。他起来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去看他那两头驴。
他去给牠们取掉披肩,为牠们铡草,喂牠们,给牠们饮水。还跟牠们说:“吃哇,咱今个驮煤,出远门哩。”
我爹说着,一边从麻布口袋里一把一把地抓出黑豆,用自己的手一个一个地喂那两头驴。掉到地上的豆子,他就捡起来,一颗也不浪费。就像他每天回家时,走进院子里,只要看见地上有一颗豆子,或者一粒玉米,哪怕是一粒高粱米,他也一定要把它捡起来,用他那又黑又粗,裂开许多口子的粗手指。
我爹是每月逢单去南山把煤驮回来,逢双再把煤驮到县城里去卖掉。
他的两头驴很熟悉他的节奏,所以从早晨我爹给牠们取掉披肩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要干什么了。直到我爹说:“吃哇,咱今个驮煤,出远门哩” 的时候,牠们就开始响声很大地嚼起我爹用手喂牠们的细粮,眼角也开始流出两行泪。
说鳄鱼吃东西的时候流眼泪不是哭,而是高兴。驴大概也是,不然,谁能想得出牠们有什么别的理由,需要在我爹喂牠们的时候流泪?
“他爹…” 我娘每次在我爹出发之前,都会给我爹准备些吃的。她一边叫我爹,一边把炒好的鸡蛋包在小米饭团里,再用麻布包好递给我爹。
我爹接了就往怀里一揣,再把不算厚的蓝布棉袄用腰带子扎紧,让那米团暖着他,他也温着那米团。然后又从我娘手里接过一小盅温好的高粱酒,一饮而尽,那功架就像李玉和要去见鸠山 2 一样,有点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爹喝完酒,把酒盅还给我娘,又接过我娘为他准备好的烟锅和烟袋往腰带里一插,戴上油腻发黑的毡帽,说声“走呀”,便去东房牵了那两头毛驴,悉悉索索地往院门走。
我爹走之前常常要看看还在炕上睡着的我们,有时候会亲亲我们,也不说个啥。我娘就看着,心里每每都泛起绵绵的爱意。
有时候我能被我爹亲醒,醒了看看是我爹,就叫一声:“爹。”
爹见我醒了,就说:“没事,睡哇。” 我知道我爹又要走了,就伸出手摸摸我爹那粗的跟树皮似的大手,说:“爹,小心点。”
我爹还是说:“没事。睡哇。”说着,又用他粗大的手攥攥我的手就走了。
我娘颤颤悠悠摇摇晃晃地跟着我爹走出院门,她那双小脚给她带来的是永远让人沮丧的不便,也误事。这一点,就连她自己也觉得。
她站在门口送我爹,我爹每次都是微笑着摆摆手,说句 “回哇”,然后 “嘚嘚” 两声,跟毛驴们一起渐渐地消失在晨雾里。
我爹远远地还听见我娘喊:“看路,休崴了脚。”
我爹于是也远远的应着:“不碍。快回哇。”
毛驴们好像也能听懂,及时地从牠们看似微笑着的嘴里呲着牙各自嘟噜了两声,于是走的更加谨慎起来。
都这会儿了,有的鸡还在叫,只是那叫声离我爹越来越远。
—————
注2:李玉和和鸠山,都是中国 20 世纪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