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米泽穗信所著《羔羊的盛宴》中《玉野五十铃的荣誉》一篇的同人作品,几乎是同一个故事的五十铃视角,其中有为照应原文而摘录的内容。想看百合的读者请绕道。对于文中的一些生拉硬扯的情节、不知所云的文学引用、拙劣的文笔和拖沓的描写,请轻喷。
正文开始。
书屋名叫Mémoire,可与这个店名不相称的是其简陋的装潢和平凡无奇的收藏。店面总共只有两间,都被书架填的满满当当的,令人失望的是,相对宽敞明亮的外间只摆放着杂志、漫画和学校要用的练习册,当然,前面的柜台还有一些文具和孩子玩的小玩意儿。里间则非常狭小阴暗,比外间低矮的屋顶使之更显逼仄,所有的书架上都落了薄薄的一层灰。这里面,很少有人涉足。天黑或是阴天仍在营业的时候,老板会打开屋内的灯,然而这种对比就更加明显,在杂志、练习册崭新的封页被照射得晃眼的同时,里间就只亮着橙黄色的昏暗灯光。在这样的光线下,不要说是阅读,就是长时间地观察书封,眼睛都会很痛。吾想,书屋老板之所以还肯花一点儿电费在里间点灯的原因,只是怕这里从外面看来像个噬人的黑洞而已。
如果这是个奇幻故事的话,那么Mémoire书屋的里间一定是个神秘的宝库,堆满了或珍稀或古老的书籍,还暗藏着遭人觊觎的魔法书或是藏宝图之类的。但是如果怀抱有这种期望来到这里,那就免不了失望而归。实际上,这里摆放的不过是些各色不入流的小说、西方名著、中国古典文学和其他一些杂书。然而,没有什么比在这堆“破烂”中淘换更令吾开心的事了。有一面高大得略显突兀的书柜上放满了年代久远的犯罪小说和同人志,每每引吾驻足半天。尽管那些书里大多尽是些滥俗的内容或香艳描写,但也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有一次偶然看见有书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吾便起了兴致,将书拿下来翻看。没想到这书虽然装帧破旧,前后的几页还有缺残,但内容煞是精彩,将俗世生活和侠客的义行穿插在一起,不愠不火却又使人看了心神动荡,故事情节顺情顺理又不落俗套,可谓是此类小说中剑走偏锋的佳作了。
吾捧着书走到柜台前:“老板,多少钱?”
“小妹,原来你也喜欢这个?抱歉啊,这本书是非卖品。”
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吾有些惊讶,但并不打算质问他为什么不卖的书要摆出来,因为那里间本来就是半个仓库,所有在前堂下架或是还未上架的书都堆在那里落尘土。至于老板不卖这本书的理由,吾也自以为心知肚明:这很可能是一本无限逾期归还的借书,既然当初厚着脸皮把书留在自己手上,那么不消说老板对它的喜爱程度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也说明市面上很难找到第二本,毋庸置疑这书的刊印量很小或根本就是私印的。另外说句实话,这样一本书也值不了几个钱,把自己喜爱的东西以低价卖人,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还不如白送换个人情。
实在是想要那本书啊。
吾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棋。虽然和书店老板的交情算不上深,只是能互相调侃几句,可到底是相识多年,吾没少光顾他的生意……
吾对老板投以期待的目光。
老板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果然还是不行吗?估计这时候提出以高价买书,还是会被干脆地拒绝吧,而且那样就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了呢。
看不出来他会在这件事上这么坚持。
“实在是对不起啊,小妹,这书虽然破烂,但却是我的宝贝呢。要不这样吧,你不是看中那套霍桑的小说集了嘛,我可以便宜些卖你,就半价怎么样?”
吾惊诧不已,但也心中窃喜,觉得这次真的是赚到了,应该见好就收。
与爱伦坡同时代的霍桑,是在吾心中地位仅次于坡的伟大作家。如今在年轻人当中,大抵只知道霍桑的著名长篇小说《红字》,却不知他的短篇小说才是至高的杰作。这些短篇小说中,不乏各种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幻想故事,与坡的作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些名家的笔下,往往看起来怪诞离奇的故事却埋藏着世人皆渴望得知的秘辛,而吾也想一探究竟。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今天变得如此大方。虽然这套书只有薄薄的八册,但毕竟是精装的新书,听说还是出版社找到知名的译者重新翻译的,所以在这间书屋的商品里可以算是最贵的了吧。以前,老板总嚷嚷着自己是小本经营,只给打过少得可怜的折扣,这次真的是让他出血了。
这么多年来,吾第一次对老板产生了好奇。不管怎么看,他都是个颓废又俗气的大叔,在书屋的经营上也采取了不思进取的方式。这个人为什么而活着呢?他有爱人、有家庭吗?对了,记得在书屋里间看到过几本沾满尘垢的儿童画册。大概是在乡下这种东西根本卖不出去吧,老板却也舍不得扔掉,就只能放在那里。吾当时看到,其中几本上面还留着小孩子涂画的痕迹,一种莫名的心酸就涌上心头。
从没有见到过老板的家人来到书屋。
老板话不多,但也愿意聊上几句。有时候,他会不甘寂寞地问:“五十铃小妹,你有什么梦想吗?”
“嗯……看书吧。”
“不是问你爱好,是梦想、梦想!就是人生的方向啊,目标啊什么的。”
“这种东西我是没有啦,五十铃只知道听主人家的吩咐做事。”
那时老板撇了撇嘴,皱起了眉头。
原来如此,这间开在穷乡僻壤的小书屋寄托的是大叔的梦想啊,怪道他将这没有前途的买卖一直惨淡经营下来。但是,现实的挤压,往往让梦想只剩下渣滓,就如同这间已经变得不伦不类的书屋,不得不向世俗谄媚恭迎,多一半的地方堆满了糟粕,而使真正的宝物蒙尘。
这样卑微、残破的梦想,还有追逐的必要吗?
吾不能理解,换做是完美主义的自己,一定不堪忍受这样的事情吧。
这也是吾之迷茫所在。梦想啊,人生的目标啊,在吾心中不存在这些东西。无论是双亲尚在的时候,还是来到小栗家以后,吾都是听从别人的安排过活。如果说纯香君是缺少勇气的话,至少她还想去掌控自己的人生,而吾却是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就这样一直随波逐流下去也好。
对于主人家来说,玉野五十铃是最听话、最好差遣的佣人。但是没有人知道,与其说是他们的命令需要吾去执行,不如说是吾需要他们的命令来活下去。
忠诚,是吾为自己设置的屏障,为了不滑落虚无的深渊。但是反过来,这屏障也将吾困步在原地。
于是,就这么浑浑度日。
吾对于诸事都很寡淡,唯有对读书抱有激情。幸运的是,在这一点上,纯香君竟是一个可沟通之人。
开始,吾二人都是读各自的书,虽然在同一个房间里,但却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这时候,纯香君的神情总是非常专注。
纯香君读的都是她祖母挑选出来的书,说白了就是一些中国古代的经史典籍,也就是老太太所迷信的教条,大多无聊透顶,但她却很认真地去读。
难得有一次,吾见到纯香君在读《庄子》,便兴奋起来,装作好奇地去问她:“纯香小姐,你在看什么?”
她展示了手上的书,吾便装出一副才刚了解到的模样。
果不其然,她也好奇地询问吾正在看的什么,也许是缘分吧,那偏巧是爱伦坡的小说。
“小说。这个是……”
吾忽然想到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伸手把书递了过去。
“只交换一个晚上,怎么样?我想肯定会很有趣的。”
这是个有些大胆的提议,但肯定不会惹来任何麻烦。一想到能以这种方式和纯香君分享吾的乐趣,就让人觉得喜不自禁。
“可是……”纯香君一脸犹豫的样子,说起担心祖母的责骂。
吾看到她的样子,心底里笑她不知变通。
“保密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啊。”
此番提议肯定都说到了纯香君的心坎里,吾想,也许自己意外地是个非常狡猾的人呢。
纯香君读过坡的小说会有什么反应呢?
虽然她阅读时内心的波动吾无从体会,但原本一个晚上的约定,延长了整整三天。
“怎么样?”她还书时,吾迫不及待地问。
“我吃了一惊。”
没指望纯香君能像个评论家一样,单单是这句话就令吾很满足了,所以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也跟着笑了,问:“五十铃觉得怎么样?”
吾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很有意思。《辙鲋之急》这个故事甚至还让我抚掌大笑。”
纯香君不解,吾便解释道:“庄子向别人借钱,却被拒绝了,为了泄愤,他拐弯抹角地打比方指责对方,没完没了。我就是觉得庄子这个样子很滑稽,所以才这么开心。”
纯香君听到以后,小心地窥视了一下左右,似乎在提防着被祖母听见——虽然那是不可能的。确认了四周,她仿佛松了口气,也大声地笑了出来。
吾感觉非常得意。
自那以后,纯香君在吾的引导下,又读了苏佩维埃尔、果戈里、切斯特登这些人的书。
看到纯香君为这些书惊叹,吾满怀骄傲。
纯香君是一个挺文艺的女孩子,喜欢古典的东西,所以有一次吾向她提议道:“纯香小姐好像喜欢中国和日本的东西吧。那么这类的书籍你喜欢吗?”
“因为祖母大人不喜欢……”
真是的,纯香君究竟怯懦到什么地步啊。话说老太太还真是刻板得要命,她也有在什么事情上松动的可能吗?
“如果是《志异》、《红楼梦》、《宇治拾遗》,还有《雨月》之类的话,老夫人也会同意的吧。”
听吾讲完这些书籍适合阅读的种种理由,纯香君一本不落地看了。
那时,吾深刻地了解到,虽然读书是一件乐事,但和人一起读书、交流感觉更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那次旧书的事件后,书屋老板对吾的态度又热情了不少。当吾逐渐想不出该推荐什么书给纯香君时,多亏了他在背后频频支招。
一天,老板突然神神秘秘地对吾说道:“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他拿出来的是吾从未听闻过的书,巴塔耶的《蛊惑之夜》和几本萨德的小说。
“这些书很有趣哦,你一定会喜欢的。”老板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结果那几本书让吾读得满面通红。
但又感觉很不错。
几天后,吾向老板质问道:“干嘛给我读那些无聊又不正经的东西啊?!”
老板假装很吃惊:“怎么,不好看吗?”
“不是那个问题!是这些书写的太出格了!”
老板哦了一声,微笑道:“五十铃小妹是这么觉得吗?我还以为会合你的口味。”
怎么可能,吾腹诽。
“说到出格,我倒是觉得一切人类情感所能达到的地步,都算不上是出格,往往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事会比书里看到的更加离谱呢。反之,如果是无病呻吟的话,无论描写的是多么普通的事物,都会令人感到厌恶吧。”他又接着说道,“常常会遇到这种事哦,当你拿起一篇文章,明明情节和文笔都很不错,可就是读不下去,那可能是因为察觉了连作者本人都没有付出多少感情的缘故。而这几本书,你却读下来了,是吧?”
叫人无力反驳。
快要离开书屋的时候,老板忽然提起:“那个,五十铃小妹,你和小栗家的大小姐在偷偷交换图书看啊。”
他让吾如法炮制地哄骗纯香君去读一些“有趣”的书。
“这种事怎么可以,太不合规矩了,我作为小栗家的仆人是绝对不能这么做的!”
完了,暴露了。
老板笑盈盈地看着吾,又是开心又是同情的样子,吾登时觉得这应该就是《飘》里面白瑞德看着斯佳丽的神情。
“可是你也想看看她的反应吧,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最终,吾还是仗着胆子做了。
如果不是吾自作多情的话,这些年下来吾和纯香君的关系应该还算不错。但是,交换读书使这种关系又产生了些许变化。本来,纯香君是吾的主人,而现在吾又变成了她的“老师”,这使吾不禁想在她面前也摆出一份姿态。当然,渴望被纯香君尊敬这种事情吾是不会向任何人袒露的,也勉强着自己不去想。
另一方面,纯香君也似乎对吾添了一份好奇和期待。
那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六月,纯香君问起吾的出身,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吾有点儿猝不及防,结果搞得她也紧张起来。
当吾回答自己出生于高大寺的松原时,纯香君一副了然的样子。是啊,那里是一处豪宅聚集的地方,居住的人不是和小栗家沾亲带故就是比较高级的佣人。
然后,她又问起吾看的书。
“你是在哪里看的这些书?”
“我读的是家里的书。”这是实话,在家破人亡之前,在认识纯香君之前,吾就是看这些奇怪的书过活的。虽然父母亲大概不会觉得这是个高尚的爱好,但是在吾看书、买书的事上,他们从来都是没有阻止过。
随着时间流逝,吾渐渐明白,那两个人深爱着独生女儿但却没有守护到底的决心,最后就表现为宠溺和听之任之。
“是指你父母的家吗?”
“是的。”
那里已经没有了。
“那你的家人呢?”
“烧死了。”
纯香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然后眼泪止不住地从她脸上落下:“对不起,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对五十铃的事情一点儿都不了解……对不起……”
最后,她把头枕在吾膝上啜泣着,吾只能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纯香小姐。请不要再哭了。纯香小姐如此悲伤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没关系的,没关系……”
看到她抬起头,吾欣慰地笑起来:“我跟纯香小姐在一起,每天都幸福得不得了,早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
而且……
吾唤着还在抽泣的纯香君坐下,坦然地跟她说:“出于这个原因,我是孤身一人。但是幸好我被小栗家雇佣了,碰上了纯香小姐。我觉得这是我的福分。”
说出这些话让吾心情变得很激动。
“我将会忠诚地服侍您。所以,纯香小姐,请……请把五十铃长留在身边。”
纯香君用手拭掉眼泪,诚恳地说:“当然了。永永远远,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呆在我的身边。我是不会放弃你的,你也不要离开我啊。拜托了,五十铃。”
然而后来是吾没有信守承诺。
窗外的雨声无休无止。
岁月流逝,纯香君转眼已经高中毕业了。香子大人已经是那个年纪,却没有诞下子嗣,所以老太太无疑是希望纯香君马上招婿来稳定小栗家。
吾知道纯香君一直渴望着去上大学,可估量着她这次一定难以如愿,毕竟她从来没敢反抗过祖母大人的意志。
出乎意料地是,她这次居然去向祖母开口争取,并且还成功地改变了老太太的看法。
那天吾突然被唤去主屋,去了以后却发现香子大人和纯香君都在。
老太太端坐于堂上,开口说道:“五十铃你不用行礼了,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纯香要去外面上大学了,你就跟着她,把她做了什么事、结识了什么人全都报告给我。这可是重要的工作,千万不要让小栗家丢脸了。”
最后一句话其实也是说给纯香君听的,吾用余光瞟了她一样,只见她微低着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如此,吾也应尽量不让人看出内心的雀跃吧。
回到纯香君房间后,还没等吾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就兴奋地说道:“太好了,简直像做梦一样!多亏了五十铃君!”
“多亏了我,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不知道要找什么借口才好,所以就把五十铃说过的关于外地人的事搬出来了,没想到说动了祖母。”她顿了顿,“但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五十铃在我才会有这份勇气……”
那时彻彻底底地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吾和纯香君根本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多么悲惨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纯香君所上的大学可以说是在家长允许的范围内离高大寺最远的学校。这样一来,周末返家就显得很麻烦了。
在大学里,纯香君遇到了各式各样的同学,不得不说,这里要比封闭落后的乡下有趣得多。
虽然学校里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是纯香君真正深入交往的只有读书俱乐部“巴别会”的成员。这是一群极有风度教养的人物,大多是出身高贵的富家千金,于是吾完全不用担心如何向老太太汇报的问题。
什么“友直,友谅,友多闻”,那个人真正关心的只有对方的家世吧。
巴别会里的人,怎么说呢,应该是和纯香君散发着相同的气息,所以纯香君自然而然地加入其中,就像羊儿归入羊群一样。
当然,抛除一些忧虑以外,吾也很喜欢巴别会的人,她们都非常热爱读书又富有见识,大多性格不算开朗但也易于相处。而且,她们也都欣然接纳了吾——一个小栗家的仆人。
纯香君此时很幸福,吾心知,她这一生中都没有交到过如此多的朋友,这下她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吧。
尽管感觉松了口气,吾仍不敢自满和怠慢,毕竟吾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就不该奢望和这些大小姐们放肆地打成一片。反之,吾应对的方式就是更加恭敬和用心,无论是哪个人有需要,吾都会提前为其准备好,拿出看家本事来让对方满意。于是渐渐地,吾变成了这个团体里后勤一类的角色。
纯香君对吾存在着依赖之情,但是现在天高任鸟飞,到处都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东西,吾所能给她的并非是不可替代的,再加上老太太的命令和吾尴尬的身份……
但不管怎样,纯香君终归是要回到小栗家的,吾打从心里难过这一点,但也知道,正因如此纯香君才需要吾的支持。所以现在,吾便一切表现得遂她心意。
至少,纯香君不会嫌吾多余吧。
只有一件事令吾特别烦心,那就是自己蹩脚的厨艺。明明吾在各种事情上都胜过纯香君,偏偏就是学不会做饭,连煮白饭也掌握不好火候,不是夹生就是糊了。
夹生的时候比较多。
每当把米搁进锅里,盖上盖子,吾总会想起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首诗,让吾倍感不适又被其深深吸引。明明是兄弟,却要互相残杀,因为皇位只有一个,不,因为猜忌和偏执。但是,这样的事情写进诗里,又是何等绝妙、何等惊心动魄啊!
君子远庖厨。
纯香君常抓住这个唯一的弱点来开吾玩笑,可这一次吾才真的有了危机感。
“今天你露脸了呢,副会长也表扬了你。这样的话,你一定要在夏天以前学会烹饪啊。”纯香君这么说着。
夏天的时候,巴别会的成员们要去一个叫做蓼沼的避暑胜地举行读书会,连续好几天。纯香君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聚会,一定很期待吧。
“但就是学不会。”吾有些灰心丧气地说。
于是纯香君教吾:“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
是句挺普通的民谚,但煮饭的时候吾却没有想过应用其中的技巧。那是纯香君第一次教吾做事,吾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从那以后,吾就天天在宿舍的食堂里练习做饭。为了把七步诗从脑海里赶走,吾把“先小火,再大火,就算小儿啼哭也不要掀盖子”用随便找的曲调变成了歌,在做饭的时候吟唱。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了,厨艺并没有进步,反倒是常常被纯香君嫌弃后带吾到外面去吃。
当时想的是,就这样熬到夏天吧,会有人带上其他佣人或者厨娘。
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使一切化为泡影。
五月末的一天,纯香君一边品茶一边读着报纸,这种悠闲姿态从离开家开始就慢慢养成了,吾常常感慨并为此欣慰。
但那天却听到纯香君惊慌的呼唤:“五十铃,五十铃!”
吾赶忙奔过去,怎么了?
“你看这个,是发生在高大寺的。”
她把报纸递给吾,指着上面一篇报道,那是一桩残忍的入室抢劫杀人案,被害者全家包括两个孩子都被凶手刺死。
吾继续往下读,发现随后被缉拿归案的凶手名叫蜂谷大六。
嘶,纯香君父亲的旧姓难道不是蜂谷嘛。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吾被莫名的不安所笼罩,隐隐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时,吾最担忧的事,就是被逼离开纯香君身边。
可供焦虑的时间只有一个上午而已,中午纯香君祖母就发来了电报。
“回来。”
这样简短而坚决的命令,让人根本猜不到背后的意图。
吾和纯香君慌忙赶回小栗家,在路上折腾了一天,根本无暇思索。等火车到站的时候,没有看到来迎接的车,所以吾去拦了一辆出租车。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白天的时候一直都在拼命的赶路,这时吾和纯香君才舒了一口气,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常常在小说和影片里看到,有人被哄骗或胁迫着坐上车,而从车门被关上的一刻起,逃离、反抗这些行为就理所应当的停止了。看到这一幕,吾就会想,难道这时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吗?
当车驶向通往小栗家的长长坡道,道路两旁的景物显现出一丝阴森的气息。吾觉得这车就像一个囚笼,将吾和纯香君载向不可逃脱的宿命,真是奇怪的想法。
如果此时下车或是调转方向,是再轻易不过的了,可是这种荒唐的事吾要怎么向纯香君开口。转念一想,就这样吧,哪会有人因为不好的预感而不去做看似合理的事?大部分事情,一旦上了既定的轨道,就很难在中途改变了。那扇车门,不是生与死的界限,而是一道摆给人看的屏障,一次又一次地将那轨道匡正。
所以,始终没有作出突破,不仅仅是因为懦弱,也是因为怠惰吧。
还有,吾的双脚早已酸痛到不行,但没好意思让纯香君分担行李,所以与其现在让吾下车走路,还不如就死在车上算了,哈哈。
到了小栗家以后,吾忽然放松下来,只是看着给吾俩带路的佣人疏远的态度有些烦躁。
被带入客室之后,上座却空着,很久纯香君的祖母也没有出现。纯香君神情肃然,仿佛有些紧张。吾端坐着,却感觉不耐烦得很,心思已经游离到了前几天读的诗词上面。
等了约莫半小时以后,老太太终于来了,她脸上和往常生气时不太一样,完全是一副嫌恶的表情。
她撇了纯香君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吾顿时感到腹内一沉,有什么顺着胸膛涌了上来,才想起从早上开始还没东西进口。
“纯香。”
“是。”
“我原本打算让你继承小栗家。只要给你配一个好夫婿,小栗家就会实现安泰与复兴。为此,我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还让你上了大学,但是,一切都是徒劳。”
吾大致上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可还是觉得不可理喻,纯香君明明一点错都没有。但是,吾知道,她大概还要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
“你知道你那个懒汉亲戚杀了人吧。总之,蜂谷的血就是杀人犯的血。纯香,你也继承了那种血。小栗家不需要那种人!”
她将饰有螺钿的桌子敲得啪啪响,吾心中怒火腾地一下就窜了起来。
“我已经让那家伙离婚了。”
什么,竟然做到这种地步。吾被震惊了,霎时清醒过来。纯香君的家庭出了问题,不管是谁造成的,这问题带来的影响都不会轻易被消除。
当然,也容不得吾插手其中。
“本来你也不能留在这个家里,但遗憾的是没人能取代你,暂时先把你留下吧。但是,我绝不允许你顶着小栗家的名头丢人现眼。”
然后老太太对吾发话了:“五十铃,我解除你随侍在纯香君身边的任务。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厨房工作,自己心里要有数。”
如果说今天晚上其他的事情会让吾感到烦恼,而得知自己将要离开纯香君身边的事则让吾产生了一种脱力感。
“自己心里要有数”这句话让吾彻底明白了纯香君祖母的逻辑:因为是纯香君伯父的错,所以也是她的错,所以,也是吾的错。
大概过一段时间纯香君的祖母会原谅她的“过错”吧,也许要不了几年纯香君和她未来的夫婿就会继承小栗家,但那时候,可能陪在她身边的就不会再是五十铃了。
但是,吾被小栗家收留,还恰好遇到了纯香君,已经是幸运了,所以即使这一切因为意外而结束,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命运使然,那就只有接受。
“是,我明白了,老夫人。”吾低下头。
估计纯香君也在看着这边,可吾不愿抬头看她脸上的表情,大概是惊愕吧。
纯香君祖母不顾她喊着“祖母大人”,低声自语道:“有句话'乌不日黔而黑',如果我早知道你继承了肮脏的血脉,就不会对你有所期待了。”
什么都套上经史典籍中的名言,的确是老太太的风格,此刻吾只觉得她可笑。
然后,她命令吾将纯香君带回房间里。
吾俩穿过中庭时,各怀着心事。庭中的池塘倒映着星辉,清凉的风吹过,像第一次和纯香君见面时一样,吾又对这夜渴望起来,但终究没办法拂去心中的不快。但是,这时候纯香君才是最难过的吧,吾自身怎样又有什么所谓。
吾轻轻叹了口气,心情平复了些。
身后传来纯香君的声音。
“哎,五十铃,等等。你还记得这间房间吗?”
“嗯?”
吾有些茫然地停住脚步,侧过身子望了一下,是和纯香君初次谈话的房间。
焦躁感又回来了。现在不是该怀旧的时候吧,吾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可以招架和纯香君的对话。
“是的。”吾淡淡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纯香君的声音变得颤抖:“那个,五十铃,这下麻烦了,看来我暂时不能外出了,但你会过来看我的吧。”
“自己心里要有数。”
虽然纯香君遭到祖母严苛的对待,但吾深信那和对自己这个下人的惩罚是不一样的。无亲无故又倚靠小栗家生活的自己,在那位大人眼中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吾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搞不好,会被直接逐出去,任由吾自生自灭。
吾努力使出平静的语气:“我从明天开始就要去厨房帮忙了。如果老夫人吩咐的话,我就会过来听命。”
“怎么了,五十铃?祖母大人并不在这里啊。不要在这种可怕的时候刁难人,像往常一样笑笑吧。”
如果凭着自己的心情,吾绝对笑不出来:“这是您的吩咐吗?”
吾俩之间一阵尴尬的沉默。
纯香君终于抵不住了,强颜笑道:“咦,你怎么了,突然这样?好奇怪啊,五十铃,好奇怪啊。”
“是吗?”吾感觉一阵胸闷,心中的不快又加剧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吾转向纯香君,强烈地想摆脱她的纠缠,于是跟她说既然家主大人被逐出了家门,他的吩咐就到此为止了。
那是头回见面,老爷对吾说请和纯香君成为好朋友。在小栗家,吾对所有主人的命令都坚定地去执行,唯独这一条,吾不知道怎样去做,也拿捏不准其中有几分的认真。
那之后,吾也记不起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纯香君说到她以为吾是她的吉福斯,吾回答说自己只是小栗家的Israel Gow。
不属于吾的,分文不取,也不会有丝毫的贪恋。
然而当时吾只是在无意识地发泄而已。
还没有到纯香君的房间,吾就丢下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想着,身后纯香君的表情一定很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