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加主任王木春的儿子叫王会臣。吴婆娑给儿子取名——吴子君。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叫臣亡,臣不能不亡,一定要在心里,在气势上秒杀他。
老爹起的名字他不用。吴老爷子觉得吴子君这个名字,虽然有点俗,但是也有点雅有点大度从容,也还真有点贵气。像他这不识几个字的人,起这么个恰到好处的名字,也是磕头碰蛋上——巧了。也就不跟儿子计较,随他去了。其实老爷子哪里知道,他这名字不是想出来的,而是急出来的。
王会臣比吴子君大两岁,长得白白净净的,吴子君呢跟他正相反,长得黑不溜秋。这成了吴婆娑的心病,名字占上风的优势让他高兴了没多长时间,脸上又重新布满了哀伤的愁云,灰色的面皮让人看着他像是一个病人。
王会臣和吴子君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两个人都疯都野,不过,也不尽然。王会臣的疯野,就是疯野,是没心没肺的疯野,是飘飘荡荡的疯野;吴子君的疯野,不纯粹的疯野,是表里不一的疯野,是虚虚实实的疯野,听起来有点矛盾,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王会臣大,吴子君小,就是上了学,下了学,也要找吴子君玩,小两岁的领导大两岁的。真就跟吴婆娑愿望的一样——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之礼丝毫怠慢不得,吴婆娑脸上又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王会臣六岁了,家里让上学,就屁颠屁颠的去了,他觉得学校里人多,更好玩,而吴子君六岁时,家里让上学,却打锣调腚的不去,他觉得学校里不自由,受约束,看!才多大的孩子,有想法。
吴子君九岁了,还满村满地的野,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就斜起来,他还跟没事人似的。爹娘、爷爷都急得头皮发麻,手足无措。不上学,他一个大活人也得找点事干,在外面惹了事,人家找家来告状,在家里也是无恶不作。
家里喂了四五只老母鸡,靠着了一天能拾三个鸡蛋,怎么着也能拾两个,奇怪的是,有时候一个也拾不着。你说老鼠拉走了?也听说过长虫吃鸡蛋,怎么就那么干净连个鸡蛋皮也看不见?
也合着该露馅,时间长了哪有不透风的墙。这天晌午枣花跑家来跟吴子君的娘告状;大娘,君子哥偷烤鸡蛋吃,在小汶河闸那边,烤了三个,一个也不给我,给我个鸡蛋黄我也不告他。枣花比子君小三岁。在河边玩的时候,瞅见子君吃什么东西,就凑了过去,子君吃得很贯注,枣花挪到君子跟前吧唧嘴,子君才发现,惊了一吓,抬头一看是枣花,捂着嘴扭了扭身子,枣花就跟着他的身子转。子君一看躲不掉,起身跑了。不过,枣花已看清他吃的是什么,并且聪明的枣花知道,背着人吃东西,指定是偷吃。
玉蝶觉得这不是小事情了。庄稼人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把下一代教育好,才有出息,才有出路。孩子这么小,还没上学,别的没学会,学会偷了。她把这事跟吴婆娑说了,跟爹说说,看怎么处置这小子,要赶紧治治他,要不大了就会跌大跟头。
吴开瑞老爷子感觉是时候了,不能再漫不经心了,开个家庭会议已经是迫在眉睫,当务之急了。不能小看了这件事,俗话说;小时候偷油,大了偷牛;小时候偷针,大了偷金;小时候偷鸡蛋,保不齐大了进法院。
吴老爷子一没打,二没骂,采取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古老的方式管教小子君。他让小子君从外面进到堂屋里,强忍怒气慢声细气地让小子君跪下。爹娘站在一边,就像衙役。大妹妹吴月娥心疼哥哥跪着,走过去要把哥哥拉起来,还没走到哥哥跟前,就被爷爷的眼睛瞪了回去;小妹妹吴月娇依偎在娘腿边,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爷爷脸上和哥哥身上来回惊诧。老爷子因势利导;知道为啥要你跪下,知道自己犯了啥错吗?说对了,认错了,能改了,爱上哪玩,就上哪玩。死磕的话,就一直跪着。
小子君跪着,不动,不说话。就像戳在那里的一截木头,你让跪多久,就跪多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吴老爷子在堂上坐着,眼酸了,腿麻了,到底没听到一点回音。就想了一个法子,把小子君逼到墙角里,再往后退一步,给他个转身的机会。不认错也行,上学的事不能再推了,今年就得上。小子君觉得免了惩罚也算给了面子,也就就坡下驴,满口答应了上学的事。
天越来越暖了,小汶河的水透亮了,有声音了,鸭子们嘎嘎嘎的叫声,被河道传得清脆又悠远。两岸的麦子在一场场风里变黄,变得沉甸甸的。布谷鸟清亮亮的叫声,就像水洗了一样——磨镰割谷,磨镰割谷……流到哪里哪里就丰收在望。
新生入学都是收麦前报名,本家小枣花报名好几天了。吴子君好像也闻出味来了,大人饭吃了一半的时候,他才回家吃饭,巴拉几口没见怎么吃,就像让谁踩了尾巴似的一溜烟没人了。有几回晌午连家也不回,听说跑到大柱家吃的饭。吴婆娑就让媳妇给大柱家说不要管他饭,饿死他活该。
前阵子拍着胸脯答应的事,这会又变卦了,这下吴家真的急了,像热锅上的蚂蚁。老爷子发话了,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去上学。正在吴家无计可施犯愁的时候。
这天吴子君自己乖乖地回家了,他不跑了,他要去上学,上学是因为一只鸟。
小子君在大柱家吃了饭,掉了东西似的在院子里,屋里,打了几个圈。笑莲婶子问他;你掉东西了吗?他也不吱声,看看枣花吃完了,不好意思地走到跟前,躬一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枣花妹妹?我们两个去玩吗?还有……小子君还没说完,小枣花“哼”一声,小脸上扬着,一脸的瞧不起;谁和你玩,再过几天,俺就上学去了,哪个像你,学也不上,队里的活也不干,大懒猪大懒猪。然后,又无声地张了几张嘴,那意思,我不说出来,你也知道;那意思,我不说出来,我嫌丢人;那意思,有很多意思。伸着舌头,两手刮着自己的脸转到一边去。在小板凳上坐下,小枣花把书包铺在腿上,一脸庄重地用双手把本来很周正的书包匀了又匀。那是她娘用碎布头拼接成的,她一会用两手打开书包,然后用左手撑着,用空空的右手往书包里装东西。自己小嘴里念念有词;这是本子,装书包里了,这是书,装书包里了,这是铅笔盒,装书包里了。虽然手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是模拟,却做得很认真,还差啥子呢?像是万事俱备了,摊开双手细数数,看,还有啥子落下了。看那脸上的惬意,都美到天上去了。但是这天真的陶醉,让人心疼,让人心碎。
小子君被枣花的样子吸引住了,他看不出上学有多好,只是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笑。说了声;你不去玩,我上前街找大眼珠子他们。小枣花没吱声,就像没听见。
小子君走在村街上,心里想着小花为啥装疯卖傻不跟他玩,不就是看着没给她吃烤鸡蛋,馋嘴妮子,你告我状,害得我罚跪,我还没怪你呢。
小子君走到大眼珠子家,一进门就喊大眼珠子去玩,大眼珠子的娘像是知道他要来,遭狼撵了一样,紧撵着回应;小栓没在家!其实,小子君看得真真的,大眼珠子的娘往里间屋里推大眼珠子,大眼珠子往院子里看的时候,脖子伸得长长的。
从大眼珠子家出来,半路碰上刘顾阳、曹二印、徐盼盼、林冬梅。他们叫他,他抬抬眼皮,又耷拉下来往村外走,他要到徐家洼摸泥鳅,找鸭蛋。在小子君眼里,他们几个都很钝,不机灵,他不愿带他们。他们几个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小子君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他们就站住了,但不后退。小子君回头再往前走,不再理他们。
收麦前,地里没有活路。身后村街里新鲜的爬上树的知了,偶尔一两声清脆的叫声把夏天从幕后缓缓地叫到台前。
徐家洼在解放村的西北向,离解放村有八九里路,这算是走地排车,撵大马车的大路了,干活的时候就走这样的路,这路分南北两条,连在一起就是一个长方形。徐家洼在长方形的西北角,解放村在长方形的东南角,两条路,走那一条,都一样近远。轻里来,轻里去,不干活,或者不干大活的时候,人们就斜刺里走直插徐家洼的田间小路。这条田间小路能比那两条路近三到四里路,虽然是田间小路,仅能容两人并排走路,但是,每年春耕的时候,这条蛇一样的小路,都被保留下来,可以说这条路承载了解放村多少代人。
如今,小子君就走在这条路上。他已经走出了很远,背后解放村在他前行的脚步里,渐渐地矮下去,再回头看,解放村就像麦穗头上的一顶帽子。到了徐家洼,其实到徐家洼还得沿小汶河北上里许向西过桥,才是徐家洼。这会小子君他们是在小汶河东,也就是徐家洼的东面。小子君停下来喘息,再回头看,哪里还能看到解放村,眼前只看到金黄的麦浪起起伏伏,当然,他也是看刘顾阳他们,他们也就六七岁,虽然来的时候他不愿意带他们,但是,这会来了,在这离家六七里的地方,他最大,他就要管他们。
刘顾阳他们陆续赶上了来,个个脸红得像块红布,嘴巴张开,呼吸跌宕起伏。为了表现自己跟定小子君的形象,当然,可能也有看着小子君没有撵他们,有点受宠的意思。他们都没有坐下休整,而是围拢小子君,眼睛都集中在他脸上,使得小子君有点飘。他也真把自己当领导了,带领他们走都树荫下。咱先歇一会,一会我分工,然后,用手指,指指这个,指指那个,开始清点人数。
半过晌的时候,河道里的风就有些凉意了,额头上冒出的汗如果不及时抹去,过来一趟风再抹,那汗就是凉的了。在凉风的吹送下,人很容易忘乎所以,只有你一扭脸,饱和的汗珠子滚到脸上,砸到肩膀上,才发觉自己出汗了。这就是夏天,就像是隔山打牛,或绵里藏针,一阵风来了,你觉得凉爽,其实你还是被架在火盆之上——佛说三界如火盆,可谓意味深长。
没有头绪的孩子们,童心不甘平静,你用草根,挠我的耳朵;我用手指,掏你的胳肢窝,闹着闹着,就滚作一团,清脆嘹亮的笑声也滚作一团,就像滚动一河金子。
再不行动,天黑之前就回不到家了。小子君把他们召集起来,他、刘顾阳、曹二印在浅水滩里修泥坝逮鱼;徐盼盼、林冬梅到河边草窝里找鸭蛋,分工完毕,各自行动。
吴子君、刘顾阳、曹二印在用泥巴圈的一圈水坑里,用两手并成簸箕型卖力地往外泼水,泥鳅不知在哪里,三个人差不多变成泥鳅了。直起腰来,用手抹汗的时候,顺便把泥水也呼啦到脸上,三个人对看着别人的滑稽,殊不知,自己和别人一般无二。三个人正撅着屁股泼水,徐盼盼、林冬梅两人捧着个鸭蛋跑过来请功。吴子君叫她俩放到树荫下的衣裳上,小心别打碎了。
小坑里的水泼干了,所说的泼干了,也就是泼不着了。河滩是坑坑洼洼的,脚下踩的尽是泥沼,小鱼就藏在泥沼里,泥沼蠕动的地方,就是鱼藏身的地方,逮鱼,就看泥沼动的地方去抓。三个人眼睛瞪成鱼眼的时候,林冬梅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手指着她跑来的方向;小……小……不,不动动了!
第一个跑过去的是曹二印,也不是曹二印跟她家有多近,而是他是个没脑子的人;第二个跑过去的是吴子君,他是吓得有点蒙,这些人,他最大,人又是跟他来的,他不能不去;刘顾阳站在泥沼里没动,手里抓的小鱼,重又回到泥沼中得以重生,他也被吓着了,他在想赶不过去。
徐盼盼光瞪着两眼,不能说话。吴子君叫了声徐盼盼,话里带着哭音,林冬梅跟着叫了声徐盼盼,就抽泣起来,曹二印没有叫,说是不是热的,就用手给她扇风。刘顾阳跑过来急慌地说;咱赶紧把她背回家吧!交给大人,叫大人想法子。
吴子君忽地想到该咋做了,他背起刘盼盼,叫曹二印、刘顾阳在两边扶着。这时候也不知道吴子君哪来的力气,走得很快,曹二印、刘顾阳紧跟不舍,林冬梅跟在后面,一手擦着眼泪,一手还没忘拿着吴子君的衣裳,当然,衣裳里也有一个鸭蛋。
走着走着,徐盼盼咳嗽了接着又咳嗽了,然后吐了吴子君一脖子。吴子君顾不得徐盼盼的呕吐物,一心往前走,背上的徐盼盼挣扎着想下来,吴子君抓牢了往前走。你叫我下来!徐盼盼生气了,掐他的脖子,扭着身子往下坠。连慌张带累,再加上徐盼盼极力挣脱,吴子君下蹲的时候,徐盼盼顺势站了起来。吴子君见徐盼盼没事了,好了!惊恐的脸上升起的笑,就像麦芒上站立不稳的蝴蝶。曹二印、刘顾阳一人摇着徐盼盼的一条胳臂,徐盼盼你坏,徐盼盼你坏。林冬梅从后面跑过来,可吓死我了!
没有啥可用的东西,吴子君往四下里看看,在麦垄上薅了一把草,轻轻地擦脖子上的吐物。徐盼盼见了,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到一边。吴子君招呼几个伙伴坐拢,举手的时候,正巧有一只鸟落在他的手上,停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鸟,一开始翅膀就扇起了伙伴的惊喜、慌张;喜的是平白飞来一只鸟,要知道,掏鸟窝都不一定掏得到,今儿它自己送上们来,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庄稼人最喜欢鸟了,要是谁家房梁上住上了燕子,那谁家的宅子风水就好。慌的是——好容易到手的一只鸟,千万别飞走了,伙伴们个个绷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吴子君举着的手使劲绷着,怕一动,就把小鸟吓飞了,越是绷得紧,手越是不听话地抖动,手一抖动,小鸟的翅膀就一张,小鸟的翅膀一张,他们的心就一紧。张了几张,小鸟一抖翅膀飞走了,他们的心一下子就像掉灰窝一样。正当他们像霜打了焉头耷脑,那个小鸟在空中打了个旋,一个俯冲稳稳地落在吴子君头上,还一下一下用嘴整理它的爪子,然后还抬起头来,东瞅一下,西瞅一下,然后,再低下头来,整理爪子,然后抬起头来,像是想啥事,然后转了转脑袋,一个健步跳到吴子君手上,身子一仰一俯,转转脑袋,跳转身子,又到了另一个伙伴手上,不愿意跳了,就抖抖翅膀,在他们几个之间飞飞落落,是那种很低的飞,就像人,朋友之间的散步、寒暄。小鸟把他们当成了朋友,把他们当成了家。他们平静下来,欢喜的心拧在一块。曹二印往前凑凑眼,睁大眼睛辨认;这是乌鸦不?刘顾阳立马给挡回去;不是不是,才不是,乌鸦尾巴长,个也比它大……嘴唇、手指一块咬着,斜着眼睛瞄准那鸟,此时那鸟也对他转动着脑袋,像是说,认识我吗?是,是是啥鸟呢?刘顾阳左歪头右歪头地打量着。两个女娃子实在不知,略带扭捏地说;俺也知不道是啥鸟。吴子君也吃不准;是八哥!?是不是?拿给大人看看,一准知道是啥鸟。曹二印冒出这么一句。吴子君赶紧摇摇头,压着嗓子,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不行!不能让大人知道!大人知道了咱们就玩不成了。刘顾阳很很剜了曹二印一眼,曹二印像是被他剜疼了,身子矮下去一截。咱自己藏起来,谁也不给说,任谁都不能给别人说!说着盯着伙伴的脸扫了一圈。五个人,有的咳嗽;有的挺挺胸;有的捏捏耳朵抠抠嘴。咱三个逮虫子喂。他又看着两个女娃子,小盼、小梅今儿干的活最多这个鸭蛋就归你俩。说到这里刘顾阳、曹二印两人舔了舔嘴。有一样,小盼、小梅你俩嘴要严实点,到底任谁也不给说。这小鸟是咱五个人的!徐盼盼、林冬梅为了表白自己嘴严,两人回答吴子君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点头,都没说话。也许是气氛的原因,刘顾阳、曹二印脸都绷得紧紧的,异常严肃。吴子君也觉得基本上是撒土不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