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三岁那年的傍晚,夕阳为客厅铺上一道光。暖融融的,像在年月里褪了色的纸。
楼梯间,一个墨绿色的身影走上来。她比我稍高,白皙纤弱,顶标准的瓜子脸。
她抿着嘴儿,对我妈妈点个头:“阿姨好。”
她眼里闪烁着星星,我看得一动不动。这么精巧漂亮,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妈妈碰了碰我:“黄薇,这是新邻居,白露,你就叫她露露姐吧!”
我嘴笨,音节在嘴里打了几个转:“露......姐。”
妈妈戳了下我的脑壳:“木头一样,话都说不清楚!露露姐比你大一岁,功课全校第三呢,你就会吃吃吃!”
02
日子一如既往,上课、写作业、听妈妈的唠叨,却也有一点不同。
白露爱穿墨绿色或卡其色的衣裙,脖颈修长像天鹅,走路时挺得高高的。她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像是周身裹了层泡泡。
我从小内向,见到陌生人说话结巴,像台阶上的青苔。白露的安静却更像朵白莲,与世无争,孤芳自赏。
发小莎莎问我:“你知道暗恋一个男生是什么感觉吗?”
男生在我眼里无一分别,于是我摇摇头。
“想见到他,又怕见到他。他在的时候呢,他就是一切;他不在的时候,一切又都是他。喂,我这么讲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如果对一个女生有这样的感觉呢?”
莎莎不屑地“切”了一声:“就知道你没有喜欢的男生。”
一张熟悉的俏脸跃然脑上,我一宿未眠,翻来覆去地想白露,想心底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03
那天妈妈让我去对门送白菜,顺便去找白露补习功课。
听到“白露”二字,我两眼登时亮了,撒开蹄子就往门外跑。刚要敲门,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桌椅的碰撞声。
我惊了一下,拼命拍门喊“白露姐姐”。白叔叔开门,一身背心裤衩,目光凌厉。我不知所措,战战兢兢走进去。
白露头发凌乱,头垂得很低,肩膀一抽一抽,眼泪啪嗒啪嗒掉。
我傻乎乎地把作业摊在她跟前:“露露姐姐,我妈让你教我写阅读理解。”
白露深呼吸了一下,抬起头求助似的看着我,眼神像个受伤的小鹿,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露露姐姐,你没事吧?”我惊呼道。
她迅速回头看了下卧室门,然后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我的手,发着抖:“谢谢你。”
我又傻乎乎地来了句:“是我要谢谢你,因为你要给我补习功课。”
白露竟破涕为笑:“你呀,真是个傻丫头。”
她胡乱用手背抹了把泪,把头发撩到耳后,右手握笔,左手仍发着抖握紧我:“你看你空白这一片,笔是做什么用的呢?要把关键词画出来。”
她的声音很柔,像棉花糖,又像最上好的丝绸。
我哪有心思看作业,只顾着扫视她白皙的皮肤,目光飘到她脖颈上的血痕时,“啊”地叫了一声。
她在脖子上一抹,盯着手上的血珠发呆,然后把血随便抹在草稿纸上。
04
“姐姐,你流血了,谁弄的!”我又喊出声。
她一把捂着我的嘴,摇了摇头。
我嗅着她指尖丝丝的血腥味,心里隐隐升腾起一股热,呼吸加速。
她松开我,静默了一会儿,摁开MP4,把耳机塞到我耳朵里。
“庐州月光,照在心上,月下的你不复当年模样......”
“歌是个好去处,躲进去,什么都忘了。我喜欢许嵩,你呢,平时听什么?”她歪了歪头,一双泪盈盈的桃花眼直直瞅着我。
我早把我的爱豆周杰伦抛到九霄云外了,捣蒜一样地点头:“我最喜欢许嵩了,他是个天才。”
白露笑了,捏了捏我的脸蛋:“你呀你,真是傻得可爱,说话怎么就不能带个表情呢?”
我仿佛得了圣旨般,露出八颗牙认真地笑。
“你呀,比我小不了多少,但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妹妹。”
我收起笑,音量高了八度喊:“我不想当你妹妹!”
“那想当什么呀?”
我的思绪纷乱如麻,蹦出了一句:“如果我是男的,我就把你娶回家当媳妇。”
说完,自己也觉得荒唐。
白露撅了噘嘴,声音转了几个弯:“那你可要保护好我。”
这一声撒娇,把我的心湖搅得再也无法安宁。我默念着,等我长大了,护你一世周全。
05
那天之后,带着零食去白露家。她见到我也是好生欢喜,褪下那层高冷的壳,她的内核意外得柔软。
我不再喊她露露姐姐,而是直呼其名“白露”。“蒹葭沧桑,白露为霜”,多好的名儿。
白叔叔突然待我特别客气,总招呼我吃这吃那,还不停重复说:“露露是我的掌上明珠,平时我最宝贝她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白露端茶杯的手抖了下,一滴茶水溅到地上。
“白露,你爸爸真的很爱你吗?”有一次我问她。
“爸爸?我没有爸爸。”
“白叔叔不是你爸爸吗?”
“我原本不姓白,姓韩,叫韩露,六岁之后才跟那个人姓。那天幸亏你敲了门,要不然我......”
我迟钝地问:“如果我不敲门会怎么样......”
她没回我,看着远处的某个点不做声。
06
白露上住宿高中那年,我升了初三。
为了去她的学校念书,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学习困时,想起白露,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我要和她一样优秀,比肩站在一起。我要使自己强大,有力量去保护她。
我的个子突飞猛进,很快比白露高了两厘米。
出成绩的那天,白露给我买了杯草莓奶茶,说恭喜我一路开挂,成为学霸。我说这要多谢你啊,然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她没躲开。
她的纵容让我得寸进尺,我索性吻上她柔软的唇,缠绵片刻。她闭紧了嘴唇,却没躲开,轻轻扶着我的肩膀。
遮光窗帘下的阴暗里,一室春光悄然乍泄。
我的手在她腰间摩挲着,她松软在我怀里,依恋似的把头贴在我肩膀上。我在她身上揉捻弹拨,撩出丝丝的呻吟、热热的气息。
07
我把头发剪短,换上一身利落的运动服,每天在操场上跑步健身。随着我身高的突飞猛进,从前的木讷小女孩变成了冷峻假小子,肌肉也长出来了。
我后座的男生在乱八卦白露,我回头猛拍桌子,粗声粗气地让他没事多做题目少嚼舌头。他火了,要跟我单挑,我下课后把他打到服。
有两个女生偷了白露的手机,我撸了袖子去找她们干架,谁知她们见了我就哆嗦,我还没动手她们就道歉了。
我依然不爱说话,却冷酷得无人敢惹。
这一点上我和白露是一种人,外冷内热,冷漠是我们的保护膜。
我买了烟躲在厕所里抽,想使自己看起来更“社会”。白露一把夺下,说我要是敢再抽一口,她就把烟头摁在自己的胳膊上。
我果真没再抽第二口烟。
08
忘不了那天傍晚,白露说要请我去吃麻辣烫,我一个劲儿应承了。
当我看见她身边站了个瘦长的男孩时,笑容立马僵住:“这是......”
“这是我的男朋友,王辉。王辉,这是我的好朋友黄薇。”说这话时,她倒坦荡得很。
那个叫王辉的家伙,小眼提溜提溜转跟个老鼠似的,笑得很猥琐,一脸青春痘。他哪里都配不上白露,真不知道白露是看上这么个玩意儿的。
我凶神恶煞地瞪着他,撸着袖子,一脸倨傲。
白露摇了摇我的手:“薇薇,这是我的男朋友,二中的学生,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王辉依然笑得猥琐,我哼了声:“男朋友?你丫看我像她什么人?告诉你,我叫黄薇,黄是黄色的黄,薇是蔷薇的薇,跟白露的名字是不是般配到爆了啊?”
王辉吊儿郎当地努了努嘴说:“白露你这个妹妹很有意思啊,说话挺逗的。”
“我不是她妹妹,你他妈的闭嘴!”我怒吼。
白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她:“白露你可以,你真可以。”
我转身跑走了,任凭白露在身后叫唤着“薇薇”。
天气微凉,飘起了雨丝,满脸湿润的不知是雨是泪。
我输个彻彻底底,片甲不留。还没开始,就已经终结。
08
我把白露送给我的樱花笔记本撕成碎片,烧了她的大头贴。
我想不通,那个王辉算什么,他知道白露最喜欢许嵩的歌吗?他知道白露讨厌她的继父吗?他知道白露喜欢吃草莓味的零食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夺走我的白露?这个世界上有人比我更喜欢白露吗?
我抱着枕头哭了,这悲伤却又不知从何而来。是啊,我有什么资格难受呢?我是她的什么人?
我心里矛盾得很,希望他们好好的,又希望那个男狐狸早点露出尾巴,让白露早早看透他,回到我身边。
从未得到过她,在心里却已失去了她千万遍。
09
那天我下了学,在楼梯间看到了白露。她薄施粉黛,一缕头发从耳畔垂了下来,楚楚动人。
她欲言又止,站在那里,巴巴地望着我。
我绕过她,握紧拳头,冷着一张脸走上楼。走了两步,骤然转过身,急速跑下去揽她入怀,狠狠嗅着她发间的香味。
她把我的手按在她腹部:“薇薇,可以陪我去买紧急避孕药吗,我......不好意思去。”
我咽了口口水,手在她小腹上微微发抖:“你说什么?”
这下反倒是她安慰我了:“还没着床,没事儿,我真没事儿。他......找不着人了。”
我使着劲在她臀上腰上掐捏着,不发一语。
她没躲,抱我抱得更紧,像一个怕被抛弃的孩子。
“我说冷了,他就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我说什么话,他都很耐心地听着;我说饿了,他就出去给我买羊肉串。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对我。”过了许久,白露幽幽地冒出来这些话。
我冷笑:“男人说的话你还当真,听听就得了,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
“你......说得跟你很有经验似的。”
10
我去药店给她买了药,出门时找不见她,走了一段路,在江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浑身一激灵,百米冲刺跑上来从身后抱住她。
我的哭声在黑夜里炸开:“你跳啊,你跳了我也跳下去!”
白露的侧脸比天边还远,她眨着茫然的眼,像一个奔向夕阳的孤舟:“松开手吧,我不过是来看看江景,你勒得我喘不过来气了。”
我微松了点,更紧地勒住了她。
“白露,你......”我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货船呜呜地驶过江面,渐行渐远,城市夜晚的灯影影绰绰。
“人生就是一场告别,对吗?告别童年,告别朋友,告别爱人,告别故乡,告别生命......”她的声音轻如薄翼,像一场幻觉,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我听得心里发酸,我们最终也会告别的,对吗?
“是啊。”我说。
“我爸爸走的时候,我才五岁,他们说你爸爸死了。我问什么叫死,他们说,就是这一辈子,直到你也死去,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路灯下,她清丽的脸和夜色一样朦胧。我想看着这张脸到老,看到皱纹遍布,看到青丝染霜。
我轻轻唱了出来:“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是谁愿承受岁月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是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她笑得眉眼弯弯:“薇薇啊,嗓子真好,要一直唱下去。”
这一笑,我记了很多年,很多年。
11
白露进了高三后,几乎断绝了一切社交和娱乐,进入闭关状态。
“你们的白露学姐,数学考了全校第一。天赋和刻苦只是一方面,学习方法也很好。她解压的方式就是听古典音乐,以及跳舞缓解紧张。”班主任在班会上说。
我忍不住笑了,从不记得她喜欢过古典音乐,只记得她爱许嵩。
“黄薇,我在讲话你笑什么!”班主任勃然大怒。
去食堂的路上,我阴差阳错拐进学校的舞蹈室,往窗户里面一看,当下就呆住了。
晚霞从半透光的窗帘射进来,光线像十三岁时那般暖黄,把室内氤氲得如一场梦境。她放着杨千嬅的《寒舍》,在那里翩翩起舞。
我一言不发,看她长长的脖颈仰成优美的弧度,随性舞着。不成章法,又浑然天成。
这一眼恍若初见,又恍若时间已流走了万年。
我不忍打扰,只静静站在那里,同她共度这一刻。
她走出教室时,我犹站在原地,真像个普通朋友那样,对她温和一笑:“白露,高考加油!”
在心里,已吻了她千遍。
她面色如常,也像对普通朋友那样,微微点了点头:“我会的。”
说完这话,她再不多一语,一袭墨绿长裙缓缓走下楼梯,消失不见。
12
白露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我回家后,听她妈妈说她已去了大学所在城市。
那一年,微信刚出来没多久。
“我们家也要搬走了,你白叔叔腿不好,爬不了楼。对了,要不要我把白露的微信发给你?”她妈妈热心地问。
“不用了吧。”我笑了笑,视线落在她房间里空空的桌子上。
“你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吗,小时候亲得跟一个人似的,现在怎么生分了。”阿姨疑惑地问我。
“阿姨,那我回家了啊?”我扯动嘴角笑了下,摆了摆手。
阿姨愣了下,连连说:“哎,好,好。”
青春落幕了,我的梦也该醒过来了。
多年后的我常想,以白露的蕙质兰心,她大概对我的心思明镜似的吧,她一定看懂了我所有的情深。
可是她有没有爱恋过我呢?有没有哪怕一刻把我当成一个恋人过?
这个问题我暗自琢磨很多年,多少次想亲口问问她,想想还是算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是是非非早就不再重要了。
模糊地迷恋了她一场,不曾求过地久天长。我甘做一只路过蜻蜓,经过她盛放的芳华。
我就当是,她也爱过我一场吧。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13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同学凑在一起,讨论的都是父母是否健康,孩子成绩如何,老公家的亲戚有多奇葩。
偶有人提起早年在东京见到了白露,有人说她后来嫁给了商人,也有人说她早已出车祸死去。谁嘴里的版本都不一样,真真假假。
我们最后一起回了母校,去之前,我在手机里下载了《寒舍》。在他们都各自回家后,我一个人来到了舞蹈教室的门口。
夕阳依旧无限好,千百年来依然,音乐声跨越时空重叠在一起。
眼前,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在翩翩起舞,舞过了春秋冬夏,舞过了似水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