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安妮

       沉默,许久的沉默让原本安静的空气更加凝固。

我埋着头,用小勺胡乱搅着杯子里的冰块,不去直视他的眼睛。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他在看我,眼神一如十年前深沉忧郁却飞扬跋扈。重逢的场景我想过千万种,或深情相拥,或踯躅难前,或谈笑自如,或无语凝噎,却不曾以这样的陌生与尴尬开场。

“你出汗了,要不要把空调开大点!”他说着就拿纸巾来擦我额头上的汗,并借势坐到我身边。久违熟悉的体息,依然让我脸似红云,心如鹿撞。

“不用,我自己来吧。”我试图推开他,手却冷不防被他抓住。

“小荷,别逃了,这些年你一直在等我,我都知道的!”

的确,过去的十年里,我从来不肯接受新的感情,就连发型都不曾改变,不是害怕被再次辜负,而是唯恐阿木回来,我不在原处。但他这不容分说的笃定,再次伤害了我的自尊:“请你放手,阿木,没有什么永远是你的!”他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触电般把手松开了。因为,在他紧紧抓住的手指上有一枚冰凉的戒指。

我的心随之平静,像被海浪抚平的沙滩,褪去了澎湃的痕迹,忘却了苦涩的回忆,只留下些许凌乱的步履。

一    当爱情靠近,我无力抗拒

阿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们的初相识,是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他孤傲忧郁的眼神让我手足无措,却深深为之着迷。那年,我19岁。

一样的敏感脆弱,一样的故命清高,一样的自相矛盾。我们喜欢在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书,却把穿过没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害怕完美却事事力求尽善尽美,轻视规则却又循规蹈矩。我们惺惺相惜直到相爱,渴望在彼此的默契里找到卑微的自己。

有时候,他会莫名地说:“小荷,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请你一定抓住我!”此时的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眼里充满了不安与无助。或许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他喜欢用自负来掩饰自卑,而我,习惯赤裸裸地表现自己的胆小和怯懦。阿木的初恋,是一个叫安妮的女孩,他的大学同学,他曾用全部的生命爱着她。可是,临近毕业时,竟发现她和自己最好的兄弟在一起。爱人和朋友的背叛,像两把利剑直插他的心脏,没有厮打,没有苦留,甚至没有寻求一个解释,阿木选择撕心裂肺地折磨自己。在那个买毒品如同买香烟般方便的边境城市,他染上毒瘾,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有一年,在阿木以为自己就要沉沦着死去的时候,是阿木的妈妈,用执着的母爱拯救了他。

“放心,我们不会分开的!”我双手环着阿木的腰,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没有按他的意思回答,因为不知道如果他真的要走,我会不会挽留。从他那里,我感受到需要,为此,我可以倾尽所有。但我依靠这种需要来判断他的爱有多少,如果有一天感觉不到了,也许就会放手。他忽然低下头,两片唇猝不及防地压下来,像受伤的小鹿,在我耳边、唇上轻轻探求、厮磨。我想逃,却无力挣脱他强有力的束缚。这让他更加有恃无恐,灼热的舌头瞬间化作娇纵的火龙,直接闯我入口中,在唇齿间反复纠缠,贪婪地攫取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和安慰……

二      幸福,或许来得太突然

在爱情面前,许多东西都被忽略,包括时间。和阿木在一起我就开始不清楚身处何年何,我相信幸福一旦开始,就会无边无际地延续,直到我们一起变老。

可是,我和阿木的事不知怎么被远在老家的爸爸知道了,这个只会挥着拳头冲别人发火的男人,用粗暴赶跑了妈妈,赶走了我快乐的童年,现在,又要来驱赶我的爱情。“你个死丫头,赶紧给我滚回家,老子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为的就是让你嫁给这种鸟人吗?”电话里,我没有说一句话,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想像着爸爸气极败坏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妈妈,不要走,妈妈!”

“贱人,滚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狗娘养的,跟你妈妈一样贱。再逃学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

妈妈来接我了,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让我管他叫爸爸。男人斯文儒雅,脸上挂满温暖的笑容,我却很害怕,一路小跑扎进村头的河里,一整天都没有上岸。

婚礼,爸爸的婚礼。一个打扮得像白骨精似的女人,讨好的脸让人恶心。我想走得远远的,可把鞋弄丢了,只好赤脚沿着铁路向前走。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一些不知名的声响,我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清楚前面是什么地方,只记得爷爷的坟好像在这里……

童年断断续续的记忆像一块被扯破的旧抹布,扬着肮脏混浊的灰尘,没有留给我一丝呼吸的余地,我绝望地快要窒息:“救我!救我!”

“小荷,小荷!”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阿木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脸着急。

“我怎么在这儿?”

“你刚刚在楼下晕倒了,还好被邻居及时发现。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哦,嗯,我没事。”我暂时不想把有关爸爸的事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这时,医生走进病房,把检查报告递给阿木说:“放心吧,小伙子,你老婆没什么大碍,只是怀孕了,恭喜你们!”

阿木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

不可置信地叫起来:“真的吗?谢谢你,医生,谢谢你,小荷!”我没想过阿木会这么兴奋,可是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了。

三    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从来没有那样频繁地梦到爸爸,并且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梦境。像一张被反复倒带的录影,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拿刀戳进阿木的胸口,阿木没有反抗,连一句骂人的脏话都没有,像一个犯了弥天大错的罪犯,随时准备着受死。他那样真实地倒在我眼前,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我觉得快要死去的是自己。

我被折腾得不敢入睡,爸爸的电话也越来越多,我能感觉他离我们越来越近,短短的时间,我变得憔悴不堪。阿木以为是怀孕辛苦,自作主张替我辞了职,从他不算多的工资里省出很大一部分给我补充营养,可我还是一天天瘦下去。终于,我觉得自己要彻底崩溃了,说阿木我们离开这里吧,越远越好。当时,阿木的事业刚刚起步,他设计的珠宝在市面上很受欢迎,这样发展下去,他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珠宝设计师。为了摆脱恶梦,让我得到更好的照顾,他毅然放弃了即将拥有的一切,我们从南方来到西部的一个小城,他的老家,也是那个曾让他心痛欲绝的地方。

我喜欢这个安静的边陲小城,好像生来就该来到这里。尽管风俗习惯不同,口味也有很大的差异,但我很快适应了。我更喜欢阿木的妈妈,她是一位铁路工人,因为身体不适,很早就病退在家。她的话不多,只是一看到我,眼角就会溢满笑容。从那种笑容里,我读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来自母亲的疼爱。阿木的爸爸也是位铁路工,经常不在家。我只见过他几次,相貌和阿木很像,也不爱说话,可是看得出他对我很满意。也许是老天怜见,在阿木家的两个月,弥补了我过去二十多年缺失的来自家庭的爱,我胖了,也变快乐了。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安稳的过下去,幸福于我终于不再是海市蜃楼。可是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的名字叫安妮。

阿木的初恋,到底还是来了!

四    真相,总是很残忍

在阿木家附近的咖啡厅里,安妮坐在我对面,骄傲地像公主。她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妒意却不乏鄙夷。我竟然有些无所适从,甚至不敢与她对视。似乎,我是抢走她幸福的坏女人。

“嗯,是挺像的。”许久,她说了第一句话,却没头没脑。

“我是说你跟我很像。”我们像吗?或许吧,但我极不愿意承认。

“说,需要多少钱,你可以把阿木还给我。”我听阿木说过她爸爸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家里有钱,可那又怎样,在我心里,阿木就是全世界,给我多少钱也不换。

“别这么看我,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几年前我被误诊为白血病,不想阿木担心,才和他最好的兄弟演了一场戏。阿木离开没多久,就发现是误诊,可当时他已经在吸毒,我没有勇气面对因为我堕落的他,所以没有告诉他真相。我知道自己以前很傻,可我真的很爱他,没有他我活不了,请你让他回到我身边好吗?”说到这里,安妮眼中已经有了些许晶莹。我相信她是真心的,可是,我怎么办?没有阿木,我能活吗?

“我承认故事很感人,但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当年,你不顾阿木的感受,自作主张地险些毁掉他,现在,他好不容易重新找到幸福,你怎么好意思要他回到你身边?而且,你就那么肯定阿木愿意回到你身边?”

“他愿意,真的,实际上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相爱。你看,这是这些年来他写给我的信,如果你真的爱他,请你成全我们!”我接过她的信,有种莫名的不安,迟迟不敢打开。直到安妮起身走远,我才敢细读起来。原来,两年前他们就已经在联系了。在信中阿木说他从来没有忘记安妮,我只是她的替身,就连孩子,他都幻想成是他俩的孩子。更残忍的是,他放弃所有回来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方便跟安妮见面。

一时间,我感觉天旋地转,用尽所有的力气把信撕得粉碎,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外面下着大雨,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跑。阿木的家回不去了,可是,我的家又在哪里?一辆疾驰的小货车向我冲来,我没有躲闪……

五     为什么还要醒来

不知睡了多久,醒了,迎接我的是阿木的满脸泪痕。为什么,我没有就这样死去?

“小荷,你醒了?太好了!妈,小荷醒了!”

“菩萨保佑,孩子,你总算醒了。谢谢菩萨!谢谢菩萨!”阿姨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的怀抱好温暖,我真想叫她一声妈,可是,这辈子我们恐怕不会有这种缘份了。

我突然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小腹,原本有些隆起的腹部已经瘪了。“孩子,我的孩子呢?”我痛哭起来。

“小荷,听我说,孩子没了不要紧,只要你活着就好,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阿木想抱我,可是我躲开了。

“别碰我,阿木,再也没有以后了,跟你的安妮去过幸福的生活吧,我不做她的替代品,你滚!”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用尽了所有力气。此刻,我真的好恨。

“小荷,原谅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在信上已经写得还不够清楚吗?你走吧,求你了!”阿木被他妈妈推出去了,我无力地将要虚脱。

小荷,我可怜的孩子!” 阿木的妈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眼里是满满的怜爱。我忽然很想妈妈,可是,妈妈,您在哪呢?

六   离开,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星期,每天都是阿木的妈妈照顾我,她是我在这里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我再也没有见阿木,但他一直守在病房外,有时透过门缝里偷偷看上两眼。

出院那天,安妮来看我。她问我:“为什么要寻死?”

“我没有想过死,只是想毁掉这张和你相似的脸。”

“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人不是你,怪我自己太笨。”

“阿木再也不会原谅我,这次我又错了。”她喃喃说道,绝望的表情让我有些难过。其实,她只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这有什么错?

“给他一点时间吧 ,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友好地对她伸出了手。她迟疑着握住,然后动情地哭了起来。

我收拾好东西径直走向火车站,阿木的妈妈帮我买了车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隔着玻璃朝阿姨挥手,猛然看见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佯装坚强的心终于像决堤的海,任泪水奔向最痛的地方……

七    与其相见,不如不见

我回到家乡的镇上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和日渐老去的爸爸相依为命。那个笑得很假的女人在我考上大学那年就离开了,因为不同意支付我的大学学费,她和爸爸大吵一架后再也没有回来。从回家的那天起,我和阿木的一切爸爸再也没有过问,倒是常常和我讲起妈妈。原来他很爱妈妈,但妈妈对他没有爱情,当时被下放到农村孤苦无援的女知青,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迫于无奈嫁给了我的农民爸爸。她心里一直爱着另一个人,那是她难以忘怀的初恋,也就是我后来的新爸爸。这些事爸爸都知情,他无法释怀,又不愿轻易放手,只好用这种粗暴极端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不快。

爱情无罪,自始至终,故事里的主人公都忠于自己的爱情,并回归了原本的位置。只有我和爸爸,成了两个多余的人。阿木的妈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她告诉我阿木结婚了。我没问新娘是谁,应该就是安妮吧,与其寻求残酷的答案,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此后我就把号码换了,把所有可能与阿木有关的联系全部切断。我试着让阿木从我的人生彻底消失,然而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能替代他走进我的内心。我害怕和他的重逢,却从未停止过等待。

“我已经申请离婚了。”

“和安妮吗?”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不是她,其实回到老家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我承认一开始是因为你和安妮相像才接近你,但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你了,甚至胜过爱她。十年前我就想说,可惜你没有给我机会。你离开后,我一直很痛苦,想去找你,最开始不敢,后来想找就找不着了。我以为结了婚就能摆脱对你的思念,但这种牵强的婚姻让我更加痛苦,对她也不公平,所以,我选择离婚。

“你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男孩,六岁了。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不想一辈子错过,小荷,我爱你……”阿木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他哭了,这眼泪曾深深打动过我,如今于我,竟觉得可笑。只要有心,只要想找的那个人还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找不到?如果是爱,为什么没有好好守护?如果是爱,为什么会同别的女人结婚,并成为别人的父亲?更何况,今天的情感纠葛,已不再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痴缠,更多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让它随风去,让它无痕迹,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通通都抛去,心中想的念的盼的望的不会再是你,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这时,他的手机响了,铃声竟然是伍佰的《浪人情歌》。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歌厅K歌时他点的歌,也是他曾经最喜欢最拿手的歌。我以前不懂他为什么喜欢这么悲伤的歌,却痴迷于他沧桑悲情的声线。现在我明白了,在我们交往的时候,他念着安妮,现在他有了老婆孩子,又念着我,或许,还有更多人。他就是一个轻浮的浪人,永远扛不起爱情和家庭的责任,不管得到多少幸福,对他来说都将是过去式,而我们,不过是他逃避责任的借口而已。

他言辞闪烁地讲着电话,从隐约听到的内容我知道是他儿子打来的,那个渴盼父亲的孩子在询问爸爸回家的时间。等他放下电话,我最后一次拥抱了阿木:“我们之间已经过去了,好好爱你的女人和孩子,再也不要来打搅我今天的幸福。到下班的点了,我该回去给他做饭,再见,哦不,永远都不要再见。”

阿木热烈回应着我的拥抱,却在我的告别中放开了手。世人内心都有一座牢笼,或是某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或是某个无法实现的渴望,或是那个曾经挚爱的人,或许只是一个倍感幸福的瞬间。我们将自己牢牢禁锢在那里,任痛苦无情地去啃噬,而不懂得自我救赎。今天,我将自己从牢笼中彻底释放,结束这早该结束的等待。我加快脚步,仿佛略一迟疑就会被昨天打回原形。仓皇中,手上的戒指掉到了地上,那是30岁生日时,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虽然有些大,但我一直戴在手上,今天,它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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