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种昵称成为大众的通用爱称,那么昵称的意义何在?其亲密的情感被染上何种色彩?如果一个女性的人生在依附他人的过程中凸现其有价值,那么这种人生的意义何在?这种爱情的基础为何?
读过《宝贝儿》,令我深思的不仅是一种人生,更是一种人性。
一、 宝贝儿,是可爱的
可爱之人,必有令人欢悦之处。“奥莲卡是一个心底善良、性情文静、富有同情心的姑娘,她的目光温顺而柔和,身体结实而健康。”作者对于奥莲卡的描写抓住了几个主要方面:善良、文静、柔顺、健康。一个可爱之人首先应具有善良的天性,而文静最能体现一个女性静若处子的魅惑力,柔顺是极易满足男子对女性的“领导”欲望的特点,健康当然更为重要,这也是能够动若脱兔的前提,无论是在劳动中,亦或在运动中。
显然,奥莲卡有着让人看了就赏心悦目的外表:“那张粉红的胖脸蛋儿”“生着一颗黑痣的白皙的脖子”“那一听见什么愉快的事就浮现在脸上的天真善良的微笑”,一切特征都直抵人们心底对于可爱女子的统一标准。于是,男人见了会想:“这个姑娘长得真不错……”省略号后面自然是无尽的与各个角度的美好相关的不需言明的遐想。女人见了呢,“总是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一只手,满心欢喜地说:‘宝贝儿!’”在男人的想象里,在女人的欢喜里,奥莲卡成为大众的可爱“情人”,此中“可爱”,有可以恋爱之意,亦有可以怜爱之情。
二、 宝贝儿,是共情的
奥莲卡的生活状态取决于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她会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其生活方式、工作性质、情感形式,变成对方最忠诚的伴侣。
与戏院老板库金在一起,她对戏院有着深厚的感情,她常常对自己的熟人说:“世界上最重要、最了不起、最不可或缺的东西就是戏院,只有在戏院里自己才能得到真正的艺术享受,才能变成一个有人情味、有教养的人。”于是,戏院的兴衰、节目的受欢迎程度、观众的口味都成为她关注的重心。“不管库金对剧院和演员们讲了些什么,奥莲卡都要原话重复一遍”,如影子般的存在,全心地爱着,全然地配合着,把自己的人生作为库金人生的注解。
当库金彻底离开了她的生命,悲痛主宰了她的全部意志:“那哭声大得就连邻近院子里和大街上的人都能听见。”她的情失去依托,她的心无处安放,世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失去自己最爱的人。
然而,这种最爱应有期限,这个期限就是遇上另一个让她爱上的男人之前。当木材商人普斯托瓦洛夫入了她的梦,她的情感就改变了共振的频率:“奥莲卡却已经爱上他了,并且爱得很深”。婚后的生活中,奥莲卡觉得“自己生活中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也是木材”,这种情感浓度与此前认为戏院是自己生命中的重中之重完全相同,对她来说,过去的生活与当下的生活如被剪刀割开的一张纸,虽然确属一个整体,但毕竟有了各自的分区。奥莲卡对此任丈夫依然有着忠诚的共情:“丈夫想怎么做,她就跟着做。如果丈夫觉得房间里太热,或者认为眼下的生意很萧条,那奥莲卡也会这么想。她的丈夫不喜欢任何的消遣娱乐,节假日页总是待在家里不出门,奥莲卡也照样这么做。”简而言之,奥莲卡以丈夫的想法为想法,以丈夫的做法为做法,其性质似有类于欧阳公“乐其乐”,然境界自是迥异。奥莲卡之共情,乃是全盘接受,毫无自由之意志,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在哪里?就在亚当的肋骨里。
普斯托瓦洛夫也离开了奥莲卡,她又陷入了悲苦自哀之中。但如作者所言:“奥莲卡如果不依恋于某个人,估计她连一年也过不下去。”于是,这样一个大家眼中的宝贝儿,在她于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很少出门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与新的恋情有关,大家都觉得可以谅解:这是值得同情、可怜的宝贝儿。她和兽医生活在了一起,所有的言行都迅速转变为以兽医为中心的模式。
按照故事发展的逻辑,兽医的离开亦是必然。度过一段完全行尸走肉的生活后,兽医的重新回归让她重拾了生命的热度,尽管兽医是一家人进驻了她的院子。在没有让她与之共情的对象后,变得“没有自己的任何见解”的奥莲卡,把自己全部的爱放在了兽医的儿子身上,“昔日的那种微笑又洋溢在她的脸上了,她这个人又复活了,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好像睡了一个好觉之后刚刚苏醒过来似的”。之前独自生活的岁月于她而言毫无意义,甚至毫无痕迹,她的生命从又能够有情感可依托开始延续,于是,人们又在她面带微笑的表情里找到了昔日被她们由衷喜爱之后被人们刻意遗忘而今又可重新再来的昵称:“您日子过得不错啊,宝贝儿?”
情有所依,生有意义,用尽整个生命去爱,惟共情可获生机。
三、 宝贝儿,是易碎的
凡美好,似乎都与破碎有缘。人们眼中的宝贝儿,她的悲剧命运已很早就被设定。作者将这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意味更多地赋予给了奥莲卡和第一任丈夫库金。故事开篇就是欲雨的天空,库金面对天空时悲观绝望的语气让整个故事都染上了悲情。阴雨连绵的日子让库金越发感觉无望:“不论在阳间,还是到了阴间,都不要让我得到幸福吧”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度悲观之人,而吸引奥莲卡的却正是他的不幸。从奥莲卡的选择中,我们不难窥见一个看似伟大实则空洞的灵魂,“她总是要爱一个人的”,这种爱,不过是她生存的本能,是她生活的终点,这种爱,充满了宿命和无谓。
奥莲卡和库金悲剧结局的伏笔贯穿始终,最耐人寻味的是“结婚后的库金感到很幸福,可是,他结婚的那天昼夜都在下雨,所以那种灰心绝望的表情始终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脸。”有如此让人喜欢的宝贝儿自是人生之福,奥莲卡是他的忠实伴侣,是他的贤内助和第二个自我,但是悲观的性情已经深入骨髓,“他一直都在抱怨亏损太大,即使整个冬天的生意都不错”“奥莲卡发胖了,心满意足的生活使得她容光焕发,而库金却变得更加消瘦了”。于是,库金的离世正吻合了故事叙述给读者带来的预期效果,其实也正符合了读者对于这个宝贝儿应有如此坎坷人生的一种不合常理的心理期待。读者在宝贝儿的痛苦里寻到了一种淋漓的“快感”,这似乎也与悲剧的强大功能相应。
很有趣的是,她因同情库金的不幸而爱上了他,又因普斯托瓦洛夫对自己不幸的同情而爱上了普斯托瓦洛夫。然后,在丈夫离开家采购木材自己伤心的日子里,从兽医不幸的人生里寻找到了慰藉,并以最慈悲的胸怀为兽医祈祷。在奥莲卡的感情世界里,无所谓爱情,或者,这正是她心中的爱情,与人类最伟大的同情心相连,与世界最普遍的悲伤相连。宝贝儿,这个称呼背后是浓浓的令人疼惜的痛。
宝贝儿,是谁的宝贝儿?是每个人的宝贝儿。她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的人生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她可以是任何一种角色的扮演者,且是完全投入绝对真诚的最佳“演员”。有人说,她就像菟丝花,只能依附他人而生,这自然可以作为她生存状态的一种很好的诠释。然而,总还有些别的东西在她的形象中,一种“无我”之状,一种“利他”之态,一种陶醉于自我付出之情,一种永远在别人身上复制自己人生的“失魂”之感。
这样的宝贝儿,多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