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隔着车窗看着娘,娘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昨儿黑熬的,还是心里惦记着艾叶急得上火了。心里一酸,眼前一片模糊,艾叶硬眨了眨眼,娘儿俩再也憋不住,娘用手擦着鼻涕,咧开嘴角下撇着哭出了声;艾叶胸脯一抖,呜咽着差点儿呛了,哭着说:“娘不哭了,叶儿没事,回哇!”说着推上了车窗玻璃。
中巴车子顿了一下,“呼……”颤哒着发动机,强拽着一车人走开了,艾叶儿赶紧抹开眼,回头又转过身、趔着身子看着娘的影儿变小直到看不清看不见,把脸转到窗玻璃这边儿,肩膀一抖一抖,无声抽泣着。
艾叶一晚几乎没睡,后半夜眼睛一直瞪着房顶,啥也想,啥也没想,也不知道想了些啥。吃罢饭,娘让老汉去西房睡,艾叶和娘说,让爹就这儿哇,我过房里睡。爹和娘都知道艾叶心孝,怕爹在西房热的睡不好,疼她爹天色亮清丽了还得去地里忙活。离开爹娘的东窑,娘把艾叶安顿躺下,娘又摸了摸艾叶的头,顺着肩膀胳膊握了握艾叶的手,又拍拍说,好好睡,啥也不咋,总会好的。听着娘慢慢带上门,进堂地前似乎长长哎了一声,不知道是累了还是麻烦的。
艾叶觉得对不起爹娘,这么大岁数了,还得给她操这么多心。
“能不能甭瞎叫唤?!”艾根喘着粗气强压着声调,说教媳妇。
“那你能不能别瞎动弹?!”福枝一点都没犹豫回了一声。
“成色!”艾根没好气地两腿一紧,用力咬牙说道。福枝啊了一声故意拿腔作调说“疼…唔”,好像一下抿住嘴了,又传来小腿踢哒炕席的声音……
福枝这是怕我住着不走啊,能吃着你还是能喝着你啊,哎。
艾叶心里虽说不太舒服,想想弟弟艾根老大不小了,爹娘不吃不喝起早贪黑好不容易给娶了个媳妇,老两口把个福枝惯得地里不让去,院里不让做,家里也消闲。福枝是娇惯了些,但这是爹和娘的一点乐事,他们爱见人说看艾根媳妇手白白的,皮细细的,脸嫩嫩的,是个数得着的好看媳妇。
又想想,自个儿要是真的离开家一直住这儿,西房就在艾根和福枝住的西窑窗户底下不远远,夜里静了,一呼一吸都听得见,谁想天天有人竖着耳朵在这儿闹不利索哪。哎!也怨不得福枝,谁没年轻过,整天啥活不干,就是洗洗涮涮,出来进去时间长了也烦闷,就黑夜那点事儿惬乎。
“嗨!说你呢,”中巴车司机吼喊着,艾叶一愣怔,见司机对着自己叫唤,才发现车上就剩自个儿了。也没带啥,站起就走。
离家坐车十来分钟远的路,艾叶迟疑了一下,想步走着回。
略想了想,她往里走到了人行道。这是娘一再安顿的话;好长时间了,老走神,心不在焉的。为了娘,为了爹,也为了儿子。
阳光从树冠间洒落下来,艾叶眯着眼,朝上看了看,晃得不行,眼酸出了泪,慢慢朝前走着。
慢慢走,她怕回家,不想回去;总得回去,该怎么就怎么吧!
“来,那女儿,叔给你看看,”艾叶一看不认得这人,他又说:“有卦解卦,没卦开卦,解惑开运,不要钱,随心给,”说着捏住艾叶衣袖示意她坐下。艾叶实际真的想坐坐,几乎是就势跌坐在一个垫子歪出来的马扎上,叶儿懒得再动,一下觉得腿软的。
觉得有点饿,艾叶想起昨晚在娘那儿几乎没动筷子,早饭也没吃,真的饿了。想睡觉。生辰八字,看手掌手指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孩子,天生富贵命哪!中年大吉,一生富足啊!”艾叶苦笑着,“您儿甭逗我了,我算不起卦,身上没钱。”说罢,扶着地要站起来走。“富贵由命不由天,叔不哄你,真的!”艾叶摇摇头,站稳了慢慢继续走。
艾叶想起小学放暑假和姥姥赶庙会,遇见个云游僧人也说艾叶是大富大贵的命,奶奶当时高兴地说老了指望艾叶呀,艾叶说给姥姥买一群羊,满院子鸡娃儿,天天给奶奶吃大白馒头。
靠着单元楼门,艾叶缓了缓,不远处有几个老汉在下棋。没人注意到艾叶回家,艾叶觉得自己就是个多余的人。
掏出钥匙,艾叶停下,咬咬牙敲了两下,等了等,又拿钥匙开门。
家里没人,没人好,有人也不是自己想看的。
几个月前,艾叶提着抱着一堆有柱爱吃的菜提前一天从娘家回来,看见有柱和超市做会计的那个小女孩儿惊慌忙乱的穿衣服。
家里好像大体收拾过,餐桌上,一只水杯压着一张纸条:明天上午九点,咱们办理一下。旁边放着一个房本儿,艾叶拿起看看,房主是儿子的名字。艾叶一下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又好像心里不那么沉重了。
终于要走开了,孩子跟有柱,和这个家有关的财物,她啥也不想要。自个啥也没有,养不了儿子,他爹管着,他奶奶带着受不了苦。艾叶唯一的要求是,这套两室的房子,过户给儿子,她给保管房本儿。万一有柱折腾的将来讨吃了,别介儿子连个住处也没有。
我得好好吃一顿,好好活着。为娘,为儿子。
艾叶打开冰箱,觉得保鲜室里的菜都能吃进去,都拿了出来。冷冻翻出来一袋半饺子,先开水煮了。闻着饺子味儿,艾叶倒了杯水,一边尝尝熟了没,一边翻晾着吃,把饺子在锅里就捞着吃完了,也吃饱了。又把没做的菜搁回冰箱里。
吃饱的艾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脚上耷着鞋,就睡着了。
隐隐约约听的楼下卖牛奶的叫喊,艾叶慢慢睁开眼,看着微亮的窗户,想了想,确信这是傍晚了。就坐起来靠着床头眼怔怔地望着房顶。
当初,有柱隔着几排土窑每天到她家和艾叶她娘拉呱,说长道短把老人儿哄得笑眯眯地,说有柱是个好孩孩。那时的有柱,确实街前房后没个赖名,脑子活,也吃苦。嫁了有柱,和有柱爹娘一块儿住了不到半年,就和有柱来县城打闹生活了。卖菜,卖凉粉,蒸馒头,苦没少受,啥也做全了,买了这套位置挺好的房,又从别人手里盘了一个小超市。前年,附近路面改造,小区新合并了外面不少楼房,一下子他们家小超市靠近了新修建的小区大门;和物业协商,又扩建了超市,每天进账增加了不少。超市雇佣了三十多个人,她和有柱都只是来看看,啥也不用做了。
啥也不用做了,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第二天下午,艾根知道了艾叶离婚,给他姐打过电话,说是你自己呆家做啥,憋闷的。三蛋说他们矿上缺个做饭的,给两千哩,我看你去哇。三蛋是艾根彻小的玩伴。艾叶想想,那就去吧,呆家麻球烦的。再说,这也不是家了。
真是个灰地方,一路分不清煤面子还是土,偶尔过来三两个拉煤车吱吱扭扭摇晃着从山峪间的路忽颠忽颠开出去,留下长长的一片土雾翻滚着慢慢散去,艾叶呛得直咳嗽。心情跟这路面一样,灰蒙蒙的。远处青翠山林,野花绿草,鸟声阵阵,一点也没注意到。
见了几个人,艾叶被领到一个小院儿,一个小房子里面一张床一台电视机,墙紧挨着一个套间,外面是两张圆桌,里面是厨房。走着看了一圈,觉着还行。院门口,一只狗摇晃着尾巴,谁也不咬。
带她来的后生约摸三十来岁,告诉她啥啥在哪儿,缺啥他会及时买回来,说是三蛋在煤场忙呢,托我带个话,和姐问个好有啥就说一声。也是一口一个姐,挺热乎。临走说这个小食堂只是矿上管事儿的来吃饭,其他人在山坡底下的大食堂,厨房是几个老汉们给忙着。
一连几天,这些人要求不高,就说喜欢家常饭,也不挑剔。来了吃完了,聊一会儿就走了。有时候喝一点酒。
慢慢地,艾叶的心安静下来。个人起居,洗菜做饭,打理收拾每天很有规律。不忙了就顺着山路看看脚下的野花儿,远处的风景和山下煤场的人和汽车来回挪动。有时采回来一些好看的花草插在酒瓶里,倒点水,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立秋了,山里的夜有点凉,艾叶关了电视躺在床上,拉了一点毯子搭在肚子上,看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小屋满满的都是,没一点睡意。翻过身,看床头跟前的一把椅子上,儿子的照片,一遍一遍用手摸擦着。
觉得院里有人,艾叶起身探头看,一边穿上拖鞋,出院瞭瞭。
“二旺?!”“不不,矿长,您没睡啊,有事儿?”
“哦,叶儿啊,我那儿水壶不着了,线虚了大概,口渴的,刚外面回来,你……你把伙房那个……那个给我先用用,明儿安顿人往上来捎得买…个。”二旺打个酒嗝,略微晃了一下。
“我说呢,晚饭没见您,”艾叶又说,“我刚开了水,差不多正好喝了,”忙回自己屋里给矿长倒水,“您先喝着,甭嫌我的杯”,“不嫌,说的”,二旺后脚跟着进了艾叶的小屋。
把水给二旺,艾叶一下觉得不对劲,迟疑一下,只得说您坐,二旺没等她说,一屁股坐艾叶床边“咕咚”喝了大大一口。艾叶支着两只手有点慌,说是我给您伙房拿壶去,转身要走。
“不着急”,二旺伸出手挽留艾叶说,不知是酒劲大还是艾叶慌乱一下让二旺拨拉的一个趔趄,二旺顺手把艾叶接了个满怀。
“不行不行”,艾叶赶忙往一边转脸,一边努力挣脱,想站起来。
“叶儿啊,瞅你好几天了,爱见的不行,想的不行啊”,艾叶还扭动着,想站起来。
“他们今儿都不在,晚饭和矿建检查的吃过饭,都让他们回家啦,山坡上边就咱俩啊”,说话间,已经把艾叶连撸带抱摆上了床,一只手把艾叶的吊带拽出来,两只嘴唇把艾叶的声音吸了回去,又忙着往怀里闻寻,两只手忙乱地上下作翻。
艾叶软软的躺着,任凭二旺飞快的把自己和他的衣服扔的满地都是,慢慢地,艾叶把手搭住二旺脖颈闭上眼。满屋子,都是二旺重重的呼吸声……
之后,偶尔见二旺来吃个饭,也不和她说啥,就是和矿上他的那些助手们说点她不用关心的事。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艾叶脑子里回放那天二旺来拿水壶的情景。他可能把我忘了吧,艾叶苦笑着,自己连个有柱都拴不住,能让二旺当回事?也就不当回事了。我就是来这儿做饭的,有工资,能养活自己,清净。
这天,艾叶觉得不对劲,过了三四天了,那个还没来,自打结婚后,一直很准的。想了想,顺着山坡找到二旺,看的二旺自己了就进去。
二旺狐疑地看着艾叶有点不信,“就一次啊,一次!就有了?”
“我只是说,想检查检查”,艾叶坐下又说“你给安顿个车”。
二旺吸了一口烟,掐灭在烟缸里:“这样,后晌我去办点事,你和我一起去,”停了一下又说,“你甭和别人说,司机我也不让他去了,我开车”。打量着艾叶,二旺的表情很平静,就是眼神让艾叶看不透。
医院出来,二旺把艾叶安顿坐好,车开得很慢,走到一家酒楼跟前,停下车用手机预定了个包间。
艾叶一直没作声,点了几个菜,汤也上了好几个,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二旺把一小碗汤挪到艾叶跟前,示意服务员出去。
“这样,你也别紧张,是我的,我会负责。”
深深吸了一口气,二旺问:“你肯定,孩子是我的?”
“嗯”,艾叶轻轻答。
“好!”二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
“叶儿,孩子你好好怀着,好好调养几个月,”看着缓过劲儿的艾叶慢慢捧起了汤轻轻喝着,二旺接着说:“如果是男孩,你什么都不用考虑,一切有我!”
“女孩呢?”艾叶问。
“女孩也是我的,你不会吃亏的”。
夜深的时候,艾叶总是盼着二旺过来,在小屋里握着她的手,或摸着她的肚子,抱抱亲亲她,问这问那的。艾叶也知道了二旺一些家里的事。
几个月后,艾叶跟着二旺走进一幢楼,确切地说,是一栋别墅。
二旺对她说,这儿有两个保姆,一个司机,车库里有两辆车给她用。
艾叶坐在大大的客厅里,总感觉眼前的一切和自己还没多大关系,和别墅里的人打过招呼后,俩人静静的坐着。好像在矿上山坡小屋里一样,享受那种平淡和安静。
“你有家,有四个女儿,我是你的啥呀?!”艾叶淡淡地说。
“你是我儿子的亲妈哪!”二旺从对面坐过来,搂住艾叶的肩膀, “本来,我想推出去这几个矿的,不想操心了,”
二旺眼睛有点红润,慢慢说:“我一下子觉得该好好再干几年,给你娘儿俩安顿好好的。”贴着艾叶的脸,二旺喃喃的说“叶儿,谢谢你。”
二〇一九年一月三十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