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想起父亲。

想起他在华西医院动的第二次手术，手术后带着白色的颈部支撑，安静睡着的样子。

那时我们都期待着手术成功后有更好的效果，虽然我信任着医生的的治疗方案，却不想相信医生对于爸爸结局的判断。

医生告诉我，第二次的手术，只是缓解他的疼痛，但是对最终的结果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我知道，但是总还是抱着希望，觉得这次手术以后万一好转了呢。

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最终章，写艾德蒙与梅尔塞苔丝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有五个字，希望和等待。

我耐心等待着。

26岁的生日是在医院过的，爸爸躺在病床上，旁边拉着蓝色的布帘子。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朋友送的蛋糕摆在病床前白色的小桌子上，我点燃蜡烛，爸爸看着我，眼里都是笑意和满足，仿佛他并没有被病痛折磨，仿佛我们不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仿佛一位国王在皇宫中给最宠爱的小公主开盛大的生日会，宾客盈门。

这是爸爸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生活不是小说，它冷静残酷，没有那么多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转折。

最近看的一篇文章里这样提到：“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你看不见死神，父母没，你直面死亡。”

父母的离开，会改变我们的生死观。

什么是懂事，人为什么会懂事？经历的多了，伤害了别人也被别人伤害，感受到了爱也学会了爱人，这时候就懂事了。

可谁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来懂事？

失去了保护你的人，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同时还必须要努力强大起来，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以前看一些中年亲戚们转发的鸡汤，或者那种“人生不得不明白的几句话”之类的文章会很不以为然，现在却越来越感同身受。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父亲的去世就像生命里被挖了一块大洞，即使表面愈合，也可能随时崩裂，且隐隐作痛，这种钝痛，是贯穿了整个生活，它无处不在，形影不离，宛如跗骨之蛆，散发着绝望和恶臭的味道，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很长时间里，不敢看那段时间自己的微信记录，不敢路过那家医院，甚至不敢去和爸爸最后去的那家豆花庄，

很长时间里，不敢看父亲的照片，不敢回忆任何细节。

我给自己设立了一个又一个目标，不停地往前跑啊跑啊，不敢停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大家都说我勇敢，努力，其实是懦弱呢，懦弱到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

就像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到的本我，自我，超我理论，我努力地朝着超我奔跑，将自我遗落在角落，她孤独无助，卑微弱小，我却排斥她，忽略她，因为她妨碍了超我的目标实现。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凝固的回忆就像牛胃里的草料，被我自己的大脑凭着本能不停地反刍，不停地咀嚼。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忽然泪流满面。

自我是不会消失的，我必须正视自己的伤痛，学会自我疗愈。

今天和朋友聊天，说起以前，他告诉我，不要被工作占据你人生的大部分，开开心心的生活。

我说好。

记得爸爸离开后的某一年，某一天成都天气很好，我在路口等红绿灯，旁边一辆橘色的别克开着车窗，车里一家人有说有笑，看样子是一家人一起出去玩。忽然心里就产生了怨，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幸福，而我却不得不承受失去父亲的痛苦。难过到眼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路面，一个人停在路边大哭一场。

想起爸爸在病中努力不让我担心的样子，笑着告诉我自己和朋友去钓鱼，

想起他说自己在河边散步的轻松快乐的语气，

想起他听我解说医生的手术方案一脸自信的样子，

想起他全心全意相信着我，可是我却没能留住他，还让他遭受了那么多痛苦

想起他最后一次靠自己行走，在医院里倔强的不要任何人扶着，走廊里我叫他，“爸爸”，他转过头，努力向我走来，窗外是灰蒙蒙的阴天。

想起他强忍着癌症带来的痛苦，告诉我，世界上有两种痛，一种是流汗，一种是流泪，然后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停地往下淌。

我去查了癌痛，这种痛类比于终极酷刑，无法想象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必须毫无尊严的接受无效的治疗而死去。

可这也是结局。

生活不是小说，它冷静残酷，没有那么多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转折。

我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可是不想在未来继续接受这样的结果，也不希望更多的人必须和我一样面对这样的结果。

人应当有权利选择自己有尊严的死亡。

如果安乐死在中国合法化，父亲可以体面地接受临终关怀，体面的没有痛苦的离开，而不是最后插着鼻饲管，延伸到胃里，直到死亡才能取出。

爸爸很善良，他捐献了自己的眼角膜，后来红十字会也打电话给我说爸爸的角膜让四个人的眼睛恢复了光明。

爸爸这样善良，为什么却是这样的结局。我想不通，这也是我心里永远的遗憾和痛。

写到这里，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下次再总结世界各国关于安乐死法案的推进吧。

希望同样的悲剧不要继续上演，希望国内推进预遗嘱，临终关怀和安乐死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