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虑

“你是谁?”安问道。

“你可以叫我奇,我的全名很奇怪。”奇如此回答。

“我的全名也很奇怪,叫我安吧。你要到哪儿去?”

“我还没想好。”

安俯身坐在一块突出的黑色岩石边,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奇也坐下。

奇丝毫不在意地上的泥灰,大大咧咧地紧挨着安坐下,他揽过安的肩膀,凑在安的耳朵旁说道:“你在烦恼些什么。”

诡谲的西风经过两人面前的红土地,停不下脚步地直冲上不见边际的暗云里去,那状似阿里拳王厚实臂膀的云边,却丝毫不见有些许变化。

安盯着那“臂膀”似是出了神,许是根本没有感觉到奇在自己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喂。”

那“臂膀”忽变了样子,不知是谁给阿里狠狠来了一拳,安的魂灵终于还是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他应道:“嗯?”

“嗳,安,你可有些烦心的事?”

“这可说不好,我记不分明了。”安开始拨弄起脚边的泥块,头也不回地答道。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不很清楚的呼喊,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犀利地刮着地上所剩不多的枯草。

“像是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安循着声音的源处偏头望去,可这实在是徒劳的事,那“野狗”像是闲来无事偏要逗玩着他,来回走着。

“既已是野狗,自然是无家可归的。可我不这么觉得。”

“那你想是个什么玩意?”

“这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普通的人而已。”

两人在这一刻倏地有了默契,天地间除了那“人”的呼喊,倒真的是万物寂静。只有枯草间挣扎爬动的小虫还在努力着什么,它所能发出的怒吼被毫无怜惜地扼杀在穿梭的西风里。

那“人”果然现了身影,确是个人罢了。

“喂!那人!”安冲着他叫道。

那人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行过来,腰上挂着的手杖似乎只是个装饰品,几步之外就不得不瞥见手杖顶镶着的红宝石的闪光。

他也许只是累了想找个阴处歇一歇。

“坐吧,这是我们的地方。你来得巧,再没有多的空地了。”

那人坐下也似是慢动作,他的手杖此刻终于是完完全全成了个不被需要的物件,甚至还有点碍事,因为他费了半天劲也没解下挂在裤腰上的扣子。

“哎!麻烦!”那人索性把裤子脱了下来,顺着手杖卷成个包袱,随手放在黑色岩石的顶上。

“你叫什么?”许久不说话的奇开口问道。

“叫我嫉。”

“怪名字。”安的表情是在说“竟真让我碰上个比我还怪的名字”。

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杆烟枪,正费力的压实烟草。

“嚯!这倒是稀奇玩意。”奇探了脑袋过去,勉力地往烟枪头上贴。

“我是个旅人,这东西是我的朋友。”嫉自语道。

“你没有朋友?”安说。

“我有。就是它。”

“不。我是说像我们这样的,我是安,他是奇。我是说,人。”

“没有。我也不会和你们成为朋友。”

“总得有个理由。”奇接道。

“我是人,你们也是人。”

“这有何不对?”

“我既是人,何必再交人的朋友。难道是对?”嫉取出一根火柴沿着烟杆子擦着,冲着烟筒子用力地按下去,同时嘴也叼住烟嘴,发出“嘬嘬”的声音。

“你和你的名字一样奇怪。如此说,你的裤子和鞋也都是你的朋友了?”奇被嫉吐出的眼圈熏得眼泪四流,不得不把头缩了回去。

“不都是。我的裤子朋友留在家里,鞋是我的朋友。”

安突然想起奇之前说的话,他跳将起来笑道:“你说错了!”

嫉有些莫名,他掸了掸烟灰,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他说错了什么?”

“原来你是有家的。我说错了这个。”奇应道。

“那你说对了,我确实没有家。”

“可你刚刚还说。”

“我是个旅人,一开始我就说了。所有旅人一开始都有一个家,但当我们从家迈出第一步踏上旅程的时候,身后的那个门就永远不会再为我们敞开了。所以你说对了,我没有家。”嫉一口气说了七十个字,与他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忍不住怀疑接下来他是不是只能一言不发了。

温和的西风开始咆哮起来,阿里的“臂膀”也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离他们十步外的荒树抖落下仅剩的几片黄叶,暗痕密布的枝桠随着巨力来回摆动。安有点走神,他想象起断开的枯枝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戳进他脖子的画面。

“既然成为旅人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何必?”奇没有在意安的样子,继续问道,好像他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

还好嫉没有真的就此陷入沉默,显然他乐意解答一切他可以解答的问题。

“这样更好。”嫉答道。

“当真?”

“当真。”

反倒是奇收了声,他明白“当真”二字。

“话说到这里,我实在要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安接替起奇的职务。

嫉不无凄凉的笑道:“原来你还不明白。”

“我需要明白什么?”

天上的暗云此刻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在西风的协助下毫无吝啬地降下疯狂的暴雨,枯草底还在蠕动的小虫一眨眼就被夺走了呼吸的权力,它临死前如果还能思考的话,会不会想着,来世要找谁报仇呢?是那风?是那云?还是躲在石头后面残喘的三个人类。

安想象的画面出现了,摇摆的枝桠还是断裂开来,只不过它没有机会跨越千里戳进他的脖子,它只能无力地直直地插进泥水混杂的地面,远远看去,与镶了红宝石的手杖并无二致。

“我需要明白什么?”安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我是嫉,他是奇。”

“我已知道。”

“我们就是你。你就是我们。”

奇忽又揽过安的肩膀,凑在他耳旁细声说道:“你在烦恼些什么。”

“这可说不好。我记不分明了。”安回道,“但我已记起你们就是我。我就是你们。”

“当真?”嫉和奇同时问道。

“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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