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兮兮,下了一整夜,风也刮了一整夜。
今夜比以往的夜更深。
刘老汉朦胧的双眼看见两个年轻人,他们相互搀扶着进城。
木昭很疲惫,他看到刘老汉朦胧双眼,一颗心不再悬着,昏昏睡去,坠入梦境。
梦境或许是天堂,也可能是深渊。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光怪陆离,都在这里。
梦中有一片天。
梦中的天和这时的天一样,昏暗,无尽,也在落雨。
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木昭穿一身白衣立在苍穹之下,成了此间唯一的色彩。
白是净,也是静,是出淤泥而不染,是粉身碎骨浑不怕。
他目露悲哀,也有自豪,仿佛是末日中的生还者,黑暗中的一点微光。他成了这昏暗唯一的色彩,漆黑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突然,乌云翻涌,雨中响起一声惊雷。
木昭颤抖了一下。
他的白衣被雨水淋湿去,白色慢慢褪去,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污秽,渐渐融入这昏暗中,最终变得黯淡无光,毫不起眼。
世界归于无色无彩的模样,一息微光破灭。
白衣代表着木昭美好的愿望,但即使木昭身着白衣,他也没有任何平静和心安。净不起来,静不下来。没有出淤泥而不染,没有粉身碎骨浑不怕。
木昭瞪着双眼,惊恐无措,孤零零在瓢泼大雨中颤抖着。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捧起大把大把的雨水,使劲搓洗自己的双手。
而木昭的双手,在雨水中慢慢浸出暗红,多大的雨都冲不尽。
暗红,是血,暗得令人胆颤。
暗红的血水如泉水一般,在木昭手掌不断喷涌出,染湿地面,染湿他的双手。
木昭朝着后方跑去,他叫喊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涌出的血仿佛拥有生命,张牙舞爪的从木昭身后追来,追上他的脚印,追上他的鞋子,追上了他。然后一下涌过来,把木昭整个人都吞没了。
木昭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在血水中拼命挣扎。
他大叫:“放开我,我没有杀人,放开我。”
木昭的叫喊声,沉痛,悲恸。
然后从雨中突然飞出一根火把,飞到木昭身前,这把火平淡无奇,却在雨中肆无忌惮的燃烧着。
有声音响起,仿若在天边,又像在身际。
“把它们都烧了,把它们都净化。”
这声音冷漠无情。
但木昭听不到,可能是他不愿听到。他一巴掌将火把打飞,火把落在地上,熄去。
木昭自顾叫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不信.......”
他突然一口向着自己的手咬去,手腕被咬破,脉搏骤然停止,鲜血流出来。
木昭的血,鲜红,火红,鲜得耀眼。丝毫也和暗红色的血不一样。
他喊:“不信你们看,你们看.......”
他高举起手,鲜红的血和暗红的血一起流下。
世界在鲜红中破去,一片片碎掉。
梦境中的木昭双眼慢慢阖上,任他怎么睁都睁不开。
而现实中的木昭猛然睁开了眼睛,他一下坐起身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汗水湿透了整个衣裳,惊悸还残留在眼中。
梦中世界的残影慢慢褪去,模糊的视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是房梁,往下移是墙,再往下,是青石铺的地板,跟着地面过来,是床柱,床幔,床幔下面的被子,然后是自己。
自己坐在床上大声喘息。
原来是梦,木昭擦了擦汗,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他往旁边一看,一个姑娘靠在床边,眼睛闭着,口中发出微弱的呼吸,是昨日商队中轿子里的那个姑娘。
木昭往窗户一看,天微微亮,雨已经停了。
他想,这姑娘莫不是在这里守了一夜吧。他感到些许欣慰和不忍,嘴角却不自主的翘起,露出微笑。
木昭伸手去拿衣服,拿过衣服,发现不是自己的,是一套崭新的丝绸做成的衣服。方才想起自己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了,然后他想起自己右肩的伤,伸手去摸,早已经被处理过了,层层纱布绑着。他摇头一笑,不禁对刘老汉感激了几分。
木昭轻声穿上衣服,女子什么也没察觉到,在浅浅的睡着。
木昭伸手想喊醒这姑娘,突然想到梦里这双沾满血腥的手,犹豫了一下,缩回手去,放到身后背着。
木昭轻声喊:“姑娘,姑娘。”
女子慢慢醒来,揉了揉模糊的双眼,看向木昭,怔了一瞬,脸一下红起来。
她急急忙忙的站起身,似不好意思看着木昭。于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用清脆中带着慌乱的语气,温柔的说道:“小女见过公子。”
木昭不动声色的将手躲到身后,他或许觉得这双手受不起那些善意的眼光。
“姑娘可是在这里守一夜了。”
女子糯糯的说:“这是小女子应该做的。”
木昭说:“我身上的伤......”
女子说:“家父昨日请大夫来给公子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木昭也觉得有一些感动,说道:“我先在这里谢过姑娘了。”
女子摇头,发丝轻轻晃荡。说道:“公子是为了我们,我该谢公子才是。”
木昭内心一片理所当然,当仁不让,嘴上却说着:“哪里哪里,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可不敢当。”
女子抿嘴笑,说:“公子自然当得,在小女眼中,公子便是那书中的大侠客。”
在这个世界,江湖不是什么好的称谓,行走江湖更是不务正业的典范,侠客也只有那些整天做白日梦的年轻人才会干的东西。
但是木昭喜欢这个称谓,他听得高兴,对这个姑娘也越发觉得可爱。本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啥,于是说道:“姑娘一夜没休息好,不若先回去休息?”
女子面红如潮,早在等这句话,于是说:“那公子好生休息,小女子先告退。”
临走之前,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木昭一眼,说:“多谢公子昨日搭救之恩。”
然后匆匆移开目光,飞一般跑了。
跑出去的时候,她忘了关门,到了院子门口才跺了一下脚,又折回身来,在木昭的目光下轻轻将门带上。脑袋里嗡嗡作响,心里翻江倒海,莫名的感到害羞和丢脸。
木昭喊:“衣服很合身,也很好看。”
女子的脸更红了。
而木昭看着女子的身影在窗户外慢慢离去,一巴掌拍到自己脸上,说道:“出息啊出息,姑娘这不长得挺好看的嘛。”
长吁短叹.........
讲道理,木昭要脸的时候,确实像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温文尔雅。
但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但凡能不要脸的,都早把脸丢了。
毕竟,浪荡放纵,心比天高,那些刻意的忽视,哗众取宠般的吸引目光,才正是年轻该有的姿态。就像姑娘滚烫的脸,就像木昭伸出又缩回的手,和他的长吁短叹。等这些都褪去,他也就走到年轻的尽头了,年轻就变成只能回忆,触不可及的东西了。
木昭迎着将升起的初阳走出门去,伸了伸腰,看向逐渐红起的天际。
门外是一个院子,有用青石砌起的池塘,鱼儿在这一方监牢里滑动尾巴,扇动鱼翅,翩翩起舞。当然,鱼儿们意识不到这是鱼塘,在它们眼里大海和鱼塘都一样。在这里他们衣食无忧,四季如春,还不时有人能观赏他们翩翩起舞。它们很满意这样的生活。
池塘中有一座假山,木昭轻轻一跃到假山上,朝东方盘膝坐下,等着即将从天边绽开的第一丝光芒。当那一丝光芒溢出来,便是他闭上眼睛,放开心神遨游的时候。
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或者说同光芒交流,或者说与世界融合,或者只是看看自己内心。都无妨,只是称呼而已,他喜欢每日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相处。
于是一丝光刺破黑暗,木昭闭上了眼。开始了打坐,只属于他的打坐。
打坐和读书,是木昭每天的必修课。
十七还在房间睡觉。
————————————————————
——————————————————————
(人到十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