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安静的屋内静静站着一个小孩,他的双肘支在窗台上,双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楼下。窗台上都是虫子的尸体,蛾子,臭大姐,一到夜晚,他就不得不把窗户关上。下午三四点,春天的阳光安然地躺在石砖地面上,和石砖地花纹一起静静地向上仰望。窗外高大地树随心所欲地生长,它的叶子在风中翻飞,闭上眼,就能想象下雨。
屋里的小孩不担心屋子的阴冷,他只是在等着,听着钟表滴滴答答地响,时不时还要看向它的秒针,时针,分针,和表盘底下几个黄铜的小天使,它们光滑的表面无声无息地反射着春天的光。时间那么慢,他永远也别担心春天会就此消失。现在,楼下的几个同样小的小脑袋突然从街角出现,向楼上大声喊出来他的名字。他的期盼转换为快乐,立刻穿上袜子,穿上鞋,笨拙地系上鞋带,手握上冰凉的门把手,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在比屋子更阴冷的楼道里狂奔,三步并作两步。尽管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会在这里幻想出各种各样扭曲的脸,尖叫的灵魂,提着刀子的阴影,他会瑟瑟发抖,双腿发颤地赶紧跑回家,大力地砸向家门,等母亲打开一条和蔼的门缝,露出家里昏暗的灯光,他才终于如释重负。但是那是晚上七点的事情,现在是三点半,对于他而言,那遥远地像几千年之后。等他出了楼道,他就能看见广阔的天空和谦卑的楼房。每一栋楼都只有六层,它们从来不会与天空抢夺地盘,不会披上反光的玻璃衣,一脸傲慢地向你表示拒绝,或者吸食你的精气。它们默默地承受风雨,即使有的墙上已经掉了漆。它们是“家”。等那几个小脑袋走进了,他就迎上去,看见每个人的裤兜里鼓鼓的,一伸手就能掏出来一大堆圆形的卡片。那些卡片新的旧的掺和在一起,有的是“将军”,别的卡只要被这种卡一拍,就立刻会被掀翻,然后被自己收入囊中;有的还很新,需要“磨合”。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从哪里学来了“磨合”这个词。这几个孩子一起蹲下,开始了这个名叫“打卡”的游戏,一蹲就是一下午,丝毫没有感觉到太阳渐渐西移,那几张哈哈大笑的脸慢慢就看不清楚了。
他真想再看清楚他们的脸,可是我醒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外面也是太阳即将下坠的时刻。从十五层的楼向下望过去,远处的车灯正闪着红色的光,然后逐渐远去。我忽然觉得外面繁华的城市一片荒凉,对面高楼里属于家的灯火被稀释在了夜空里。我打开灯,明亮的屋子里只有我自己。母亲悄悄打开一条和蔼的门缝,露出苍老的脸叫我吃饭,吃饭之后就出去走走。我和她缓慢地穿上鞋裤和大衣,乘着电梯走到楼下,无数的车笛声把我们淹没,霓虹灯闪烁,却也照不清楚我们的脸。我们沉默着,或者说是我在沉默着,母亲只是附和我的沉默。我看见那些金属的建筑外表反射着沉寂的光,两旁会说话的树也不再言语;我的眼睛不再会从黑暗的夜晚当中满怀期待地寻找几张笑脸,我只能看见许多幽灵出现,他们在风中漂浮,从我身边掠过,然后再次溶解在城市当中。他们就是潮湿黑色树枝上落下的片片花瓣。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成为了幽灵。
我于是就站在路口中央,回头望着家的方向,发现刚才刚刚出门的我和母亲已经在时空当中蒸发掉了,现在的我也无时无刻不在蒸发。蒸发掉了会去哪呢?也许是梦里,但是梦也在蒸发,能留下来的只有人们的种种哀叹,那些哀叹吹成风,城市就诞生了,我们就都成了幽灵。
即使成为幽灵,我还存在着,一步一步往前,被未来撞得粉身碎骨。恐惧会从城市的阴暗角落里探出头来,蚕食我的身躯,只是哪里还有那条和蔼的门缝呢?
我一直向前走,向前走,深入黑暗,深入寒冷,深入孤独。它们像三条吐着信子的蛇,我需要伸出我的手臂,迎接它们的撕咬,等它们的毒素渗遍全身,我就会猝不及防地衰老,这是通向终点的单程票。我回了头,发现母亲已经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步履不停,看着楼房逐渐变得稀少,四下寂静无声,宽阔的马路变成凹凸不平的土路;我步履不停,看着枯树张牙舞爪地矗立在路的两旁,乌鸦在疯狂地嘶叫;我步履不停,看见太阳从西边再次亮起,鲜红的死光染尽倾斜的天空。我到了时间的尽头,在那里立着无数个属于我的坟墓。我知道,只有一个我能够成为现在的我,其他的我已经被我亲手杀死,抛尸荒野。现在,这些我从坟墓里坐起来,侧着头凝视着我。我在他们的注视中找到一个位置躺下,闭上眼睛,仿佛世界已经达到终焉,时间停止旋转。
但很快,我被我死去的兄弟们叫醒,他们指了指我来时的路,在那里还有很多我走了过来,它们飘忽不定,仿佛没有实体:它们姿势扭曲,身体畸形;它们语言恶毒,无穷无尽的咒骂从嘴中喷出;它们有的疯狂大笑,有的疯狂大哭。我看着它们扭曲的五官,它们满身的伤痕,它们七窍中流出的鲜血,剧烈的恐惧从内心升起。我朝着前方跑了起来,双腿颤抖,呼吸急促;我听到无数吼叫,震耳欲聋。死去的我从坟墓里爬起,摇摇晃晃地与扭曲的我开始搏斗,他们拳脚相踢,不断撕扯,双方都有人被撕成碎片,湮灭在这个世界当中。扭曲的我获胜时,它依然扭曲着;死去的我获胜时,腐败的身躯却重获新生,继续激昂地加入搏杀之中,以一当十。这场战斗旷日持久,但我必须尽快离开。
昏黄的天空依然沮丧地笼罩在我的头顶。虚弱的太阳躺在这病榻之上,不断向我发射着毫无暖意的呻吟。我已脱离那干枯的树林,死去的土地无始无终地在我面前铺开。我迷失在其中,不知该去往哪个方向。我只感受到风带着寂寞拍打在我的脸上,这一定是城市里人们的哀叹,我能做的也只有还之以哀叹。我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许久,许久,久到我已经开始在时间里融化。我的肉,我的骨,我的灵魂,开始从我身体上滴落,每走一步,我就会在土地上留下湿渍。但我依然没有停下,我找不到停下的理由,也找不到不停下的理由,融化已经成为唯一的意义。我将成为这土地的一部分,我将成为这时间的一部分,我也将无始无终。
我一头栽倒,然而待我即将闭上双眼之际,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我看见了重获新生的“我”的身影。我挣扎着用一只还未融化的手将自己撑起,才看清那是一棵树,一棵树又连着一棵树,一棵又一棵,他们寂静地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他们在土壤里诞生,也在土壤里重生。他们一动不动,但他们已经跨越千万里。我想,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了。我可以把自己种下,在葱绿的拥抱中安静地沉眠,直至昏黄的天空被我的树冠雕刻,我的双目将成为繁星。世界终于可以再次转动,在梦境里,我还是那个孩子,只是我轻得随风飘了起来。再见,再见,我会永远怀念,我会永远记挂。再见!
于是我再次醒来,母亲留下那条和蔼的门缝还在,安静的灯光从门缝中透过来。我坐起身,看着秒针转动,直到视线变得模糊,伴着我的呼吸,泪水慢慢地、慢慢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