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和一片碎砖断瓦在一起。既显不出风姿绰约,也没有那么落魄不堪。
他周围是一片断壁残垣,还有些散乱丢弃的家具,歪在地上的木凳、支离破碎的橱柜,时不时有几只觅食的乌鹊飞起、落下。
这是一片处于市中心的城市更新地块,曾经这里也是街巷纵横、房屋错落,引车卖浆之声不绝于耳,朝炊夜饮、鸡犬相闻,是江南市井生活的真实样本。
而今这里能够证明那些存在的只有他,一棵丧家之树。
它的树干上不知是被拆房的机械还是砖石砸伤,露出了惨白的骨干,看着有些瘆人。几根断枝散落在地上,望着曾经栖息的枝头,黯然无奈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枯萎。
它是岁月流转的见证人,是街区兴衰的亲历者,是一家人烟火生活的旁观者。当年它也曾风光无限,也曾迎风摇曳,也曾恣意舒展,也是以现在的姿态站立、守望。
当年男主人从它身边昂首而过,不曾为它侧目,此时的他正值春风得意,它却不曾折腰攀附。有时男主人在此驻足,垂头丧气,此时的他也许正失意迷茫,它也只是默默地挺直腰身让他撑一下。
当年女主人在这里张望晚归的丈夫、贪玩的孩子,被风吹起的鬓角和垂下的枝叶相互触摸,交流着等待的甜蜜和彼此的关切。有时她也在树下和街坊的阿嫂姐妹交换着家长里短的信息,它只是静静地听着,既不插嘴,也不传播。
他们家的儿子爬到树上采摘果实、翻过院墙,挨了一顿揍以后委屈地靠在树下流泪,然后又恨恨地在它身上踢上一脚。它只是抖抖身上的枝叶,刷啦啦地宽容一笑,从不往心里去。
它看着他们家的女儿从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着那个陌生的男孩一次次地送她到家门口,听着他们依依不舍的情话。它从不打扰他们,话到情深处只是别过枝头、用树叶掩住了耳朵。
它站在这里看着父母老去,看着媳妇进门,看着女儿出嫁,看着一个个孩子欢快地跑过。它把这里看作了自己的家,把自己当做了家里的一员,无比骄傲。
然而,城市的发展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静。破旧的墙头涂上了血红的“拆”字,还没等它明白这个字的含义,轰隆隆的机械已经开进了街区。
一家人出出进进,大包小包地拖了出去,没有人顾得上跟它说上一句话。从大家的脸上看不到搬迁的欣喜,也没有想象中洒泪而别的桥段,只是那一贯的、顺从的神情。
它感到慌乱不安,心里开始一阵一阵地悸动,叶子控制不住地哗哗作响。没有人告诉它发生了什么,此时它仿佛成了一个局外“树”。
夜晚当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它望着空空的院落,逐渐平静。虽然它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它好像已经开始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开始期待明天了。
接下来拆迁机械来到它身旁,伸出巨大的臂膀,扒倒了院墙、掀翻了屋顶。砖块砸在它的身上,钢铁的臂膀折断了它的枝丫,一阵尘烟落定后它一直视之为家的院落变成一堆瓦砾。
此时它终于意识到它失去它的家,像那些游弋在一堆堆瓦砾之上的猫狗一样,永远失去了家。
那些失去家园的猫狗每天夹着尾巴在废墟上穿行,走到或远或近的地方去寻找食物,然后再回到曾经的家里蛰伏。它们一直守候在这里,等待那一声熟悉的呼唤,直到这片废墟消失。
但是,树走不出这片废墟,它就只能这样孤独地站立在原地。它没有期望,只是在等待废墟将它掩埋。
世上有很多孤独的树,它生在废墟之上未必是不幸。
新西兰那棵孤独的树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人慕名而来,他们蜂拥而至为了品味它的孤独而来,但却让它失去了孤独的权利。
池州那棵生在农田里的孤独的树,引得好事者纷纷前去打卡,踩踏农田,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农民不堪其扰,愤而砍树,此事竟引发舆情,引得领导出面救火。
农田有何罪?树有何罪?孤独又有何罪?“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多年以前我在丽江也见过一棵孤独的树,它独自兀立在水边,只有水中的倒影相伴。我并没有从它身上品味到孤独,因为它只是被囚禁,不是被放逐。
而废墟中的他却让我感到了深刻的孤独,他只是失去了他的家园,而我们却失去了他所有的故事。
2025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