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醒来后一直念叨着梦里男人的话“这里的一切都是女人们绣出来,织出来的,也包括你。”小娇推了推他胸前的肌肉,“睡觉嘛。”他拿开小娇的手,起身立坐在床边。小娇的双臂像根藤从他的后背绕到前胸,“陈平,怎么了?”“没什么,就是心里渗得慌。”
何笑笑又来了一封信。
“陈平,想你。
我很舍不得小巧镇,但我知道我必须得去找白马娘娘了。白马娘娘是这里的神。她就住在小巧镇南边的小巧山里。他们说小巧山比雾娘山还要大,我想我这段时间都没法给你写信了。
我问了很多关于白马娘娘的事。白马娘娘本姓白,美貌巧手。16岁那年,一方之主知道她的美名便想要纳她为妾,白马娘娘不从便逃到小巧山。她孤独一人身居山中,每日便绣人,绣物排解孤单。小巧镇便是这样来的。而后,白马娘娘教这里的妇女手工,所以这里的女人们也就有了让物品变活的手艺。
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白马娘娘。他们说山里有一座大庙,白马娘娘就住在庙里。虽然隔着门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声音。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每月他们都会抬食物进山供奉给白马娘娘,也趁此机会祈福。还有每年临近七巧节,他们便会抬布料进山。凡是白马娘娘摸过的布料就不会烂,不会朽,就算是用剪刀剪都是剪不破的。
他们明天就要送供品进山了。我会随他们一起。
何笑笑
2015.5.6”
白马娘娘,陈平思忖着。他想起梦里男子的话。原来这个女人其实就是白马娘娘啊。陈平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从书架上拿出一个本,哗哗地写满了几页。
陈平这几天都睡的不好。他再一次梦见了小巧镇。
“快喝吧。”浑厚的男人的声音把陈平吓了一跳。眼前是一碗荡漾着波纹的褐色茶水。
陈平被这波纹晃了眼睛,他隐约记起几天前眼前也曾有这么一碗凉茶。
没错,就是这里,我又回来了,回到了小巧镇。
陈平没有接碗,男人便把碗往前一递,“想什么呢?”陈平没有答话,他接过凉茶喝下一大口。“你之前说的是王阿娘吧,找她做什么?”
“你不是说这是梦吗?现在知道不是了?你去找王阿娘,她会告诉你一切。”
“王阿娘,她告诉我什么?”
“你以后会留在这里。”少年插嘴道。
“什么?留在这里?”陈平笑了,“虽然心里也觉得奇怪,居然是连续的梦。但不管怎样这是梦,我再说一次,这是梦。”
“在梦里认为自己在做梦吗?没人醒着做梦。去吧,去北门。那里有一间绣品铺。王阿娘在那里。”
小镇不大,但陈平走了许久。他走得很慢,他在想象何笑笑走在这青石板路的样子,是否同他一样,满怀好奇,四处张望。
这里的人的穿戴不似城市里华丽,但干净朴实;也确如何笑笑所说,这里很少人用电,走了两条街,陈平发现只有几家卖衣服的商铺装着电灯;陈平还在一个拐角处看到一个代写信的小铺,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敦实的书桌后埋头写着什么,旁边坐着一个不停说着话的年老妇女。
陈平快要把这小镇走完了,发现这里的绣品铺并不多,临近北门时,陈平走进一间绣品铺,这里有几个游客模样的人在买东西。
“听说你们这里的绣品有生命,能让我看看吗?”陈平对卖绣品的女人说道。
没人答话,那几个游客正在讨价还价。
陈平想等一等,他想亲眼看看这牡丹怎么在手里开出花来。那个卖绣品的女人转过头对着他说:“去前面吧。前面还有一家。”
陈平退了出来,慢慢走到北门,果然见到了一间绣品铺。
“去北门,找王阿娘。”男子的声音浮现耳畔,陈平踏上台阶进去。
他走进去,问:“王阿娘是在这儿吗?”一个年轻女子放下手上的针,“婆婆在里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窗前,陈平走近:“大娘,我来······”
陈平没有说完下句话。
他看见王阿娘的针下绣出的正是自己,已经绣到腰部位置了。王阿娘的手枯瘦干瘪,但用针的速度很快,就在陈平目瞪口呆的这会儿里,针线已移动到另外一边。
针下的陈平看起来比陈平本人要年轻,穿着立领衬衫,衬衫的前面口袋还挂有一支钢笔。
“大娘。”“来啦?比我想得要早呢。”王阿娘的声音像是某处角落里的一扇破旧的风箱。
风箱的声音衰老,嘶哑:“笑笑那孩子想你得很。我扭不过就答应她啦。”
“有人说你会告诉我什么。”
“哦,是。”
王阿娘放下手中的针,“摸摸。”陈平摸了一下,“好软呐,绣得也很像,好手艺。”
“那就好,听你说了这话我就放心了。”王阿娘重新拿起针,“以这种模样在这里生活不难过吧。”
“什么?”
“在这里生活啊。现在只是绣了一半,等完全绣好了,你就留下了。”
“这是我做的一个梦。说出来,您可能会觉得奇怪,在梦里对梦里的人说自己在做梦。但事实如此,我的确是这么感觉的。”
“不,你不是做梦。”王阿娘轻轻一针下去,“这一针一线正是把你带到这里。绣的越多,你来这里的次数就越多,等绣完了,你就留下来了。”
王阿娘笑笑,“笑笑最开始叫我绣,我不愿意,强留人怎么留得住呢,只答应她绣个脸。但后来,笑笑给我念了你给她的信,你说你愿意在这里,我就答应她了,把你留下来。”
陈平已经说不出话,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境,王阿娘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如果是现实,这一切又太虚幻。
陈平走到小区副食店,“买一瓶矿泉水。”老板却递给他一盒凉茶,“陈老师,买盒凉茶吧。看你脸色不好,怕是中暑了。”
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平,平时温文尔雅的诗人刚刚把他手里的凉茶一下打到地上。
“陈老师,你?”陈平看着地上的凉茶盒子,连忙捡起,“对不起,昏头昏脑的。矿泉水,我只要矿泉水。”老板赶忙给他一瓶矿泉水,“陈老师,没事吧。”
“没事。”陈平拧开瓶盖,大口大口的喝下。“人会不会醒着做梦?”陈平问。
“当然不会。醒着怎么做梦呢?”老板恍然道,“哦,陈老师,你要写新诗了吧。是关于梦的诗?”
陈平突然觉得身体一下变软了。双腿像棉花一般,他连忙把手搁在柜台上撑起身体,才使得自己没有突然跌倒;他的手连塑料瓶都抓不住了,瓶子“咣”一声掉到地上。等了好一会儿,陈平才恢复了点力气。临走时,他又买了一块巧克力。
陈平撕开巧克力的包装,一下吃掉了巧克力的一半。一边嚼着巧克力,一边拿来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男青的。
“陈老师,你怎么了?声音听着不对。”男青问。“有点中暑吧。什么事?”陈平回答。
“陈老师,艾平找到了。”男青的声音变得低沉。
“什么?”
“警察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了艾平,但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男青说,“有段时间了。她是出去采风,不小心摔下悬崖的。警察发现她的时候,她手里还捧着您的诗集。”男青声音有些呜咽,“她很崇拜您。火化时,那本诗集跟她一块去了。哦,对了,以后微博、贴吧就是我全权管理了。”
“陈老师,哪天您有空,要不要去看看艾平?”
男青只听到“啪”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听不到陈平的回答。
何笑笑死了。那之前一直跟我发邮件的人是谁?那个去诗里的人是谁?那个梦,那个梦。
陈平被一道光晃了眼,是一根绣花针。他环顾四周,突然变作一头发怒的野兽,“你在这儿做什么?做什么?”
王阿娘疑惑地看着他,“我在绣你啊。你不是早在这儿了吗?”
“哦哦哦。”因为愤怒,陈平的眉毛、眼睛挤在一块,面目狰狞。
“是你。是你。你在搞鬼。”陈平一把拽住王阿娘的手,“不准再绣了!”他夺过绣品,奋力撕扯。
“别费力气了。撕不动的。”王阿娘随手递来一把剪刀,“不要怪我。”
剪不开。“这?”陈平顿觉四肢软弱无力,“为什么?”
“只要是白马娘娘摸过的布料就像韧如丝的蒲伟。只要是小巧镇上的女人绣出的物件就会变成活物。”王阿娘拿过陈平手里的绣品,“但这世上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物件儿。有了一件,便没了另一件。”
“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去留?”陈平一把拧住王阿娘的领口,手又马上变得无力,滑落下来。
“终于知道这不是梦了。”王阿娘拉住陈平的手,“笑笑是个好孩子,等她从山上回来,你跟她就住我这儿吧。”
陈平开始哭泣,“求求你,放我走吧。”他跪在王阿娘面前,“大娘,求求您,放我走吧。”
陈平拉住王阿娘的手:“何笑笑是死人啊,您可以可怜她,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这个活人。”
王阿娘干枯的手放在陈平脸上,为他拭去眼泪,“我已经答应笑笑啦。”那只手忽的加了力气,往陈平的胸口上一推,陈平只听见“回去吧。再见见自己的孩子。”
陈平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他走到镜子面前,眼前的这个人干瘦,恐惧。他去找过所谓的大师,大师们都说他在说笑,精神太紧张而已;他也去过何笑笑的墓前,在墓碑前哭泣哀求;他买了很多包咖啡,桌子上的涂了很多咖啡迹。
陈平坐在床边。他身后的床单伸出一双大手拉住他的肩膀,陈平马上觉察到那双手是要把他拉到床上去。他想站起来,双腿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睡吧,睡吧,不要怕,不要怕。那只是个梦啊。”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别睡,别睡,你会被带走。”“睡吧,睡吧。睡着了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不要睡,不要睡。”
“睡吧,睡吧。”
模模糊糊中,陈平看到了何笑笑那张白皙的脸。他慢慢睁开眼睛,我又到这里了。
何笑笑把手盖在他的手上,语气温柔“嗯。来,起来吧,我带你去看我们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