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推开雕花铁门时，深秋的风裹着枯叶卷进庭院，老别墅斑驳的红砖墙在暮色里泛着冷灰。铸铁楼梯吱呀作响，扶手上缠绕的常春藤早已干枯，如同她记忆里逐渐模糊的童年。这里曾是父母相濡以沫的居所，爬满蔷薇的露台、摆满古籍的书房，还有母亲亲手栽种的鸢尾花田，都在母亲离世后蒙上了尘埃。父亲带着新婚妻子搬离后，这座老别墅便成了一座沉默的孤岛，将苏棠困在回忆与现实的夹缝中。
她记得母亲总爱侍弄庭院的花草，鸢尾花盛开时，紫色浪潮能漫过整个露台。如今那些花田早已荒芜，泥土龟裂，像极了她逐渐封闭的心。辞退所有家政人员后，老别墅愈发寂静，直到某一天，两个身着白大褂、戴着精致面具的侍从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也没有人告诉苏棠他们为何留下，但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融入了她的生活，开始了每日交替的陪伴。
晨雾在窗棂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微笑侍从踩着潮湿的光影走来，白大褂下摆扫过地板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他半跪下身将早餐托盘搁在矮几上，瓷勺轻碰碗沿发出清响，温热的豆浆雾气氤氲，在苏棠手腕投下朦胧的光晕。当她伸手去接时，侍从忽然偏头避开，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搁在托盘角落的银匙，利落地将溏心蛋切成两半，橙黄的蛋液缓缓漫出，宛如春日里融化的暖阳。
“昨天在当代艺术馆遇见件荒唐事。” 苏棠用银匙搅动着骨瓷碗里的浓稠豆浆，鎏金花纹在汤面投下细碎的光斑，“有个自诩先锋艺术家的男人，非要拉着所有人讲解他那堆用垃圾拼贴的装置。当我指出作品缺乏情感内核时，他居然说我不懂后现代解构主义。” 微笑侍从擦拭银质烛台的动作顿了顿，烛火突然明灭，在他面具的笑纹里跃动，仿佛在无声附和她的嘲讽。他忽而转身，从餐边柜取出一本烫金笔记本，歪歪扭扭地在扉页画了个戴贝雷帽的小人，手中握着一团扭曲的线条，末了还在角落添了个夸张的惊叹号，逗得苏棠噗嗤笑出声，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当暮色浸透窗帘时，哭泣侍从便会踏着月光出现。那张面具上凝固的泪痕总让苏棠想起暴雨后的玻璃，连鼻尖微红的色泽都逼真得令人心悸。她对着这个沉默的听众说起甲方无理的修改意见，说到喉咙发紧时，对方忽然停下整理书架的动作，苍白的手指在空气里悬了悬，最终轻轻点了点心口的位置。
这个动作让苏棠猛地攥紧了咖啡杯。滚烫的液体溅在虎口，她却盯着那张泪痕斑驳的面具，突然想起上个月母亲在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叹息。“你总该找个人说说话。” 母亲说。此刻哭泣侍从垂落的睫毛在面具上投下阴影，像极了母亲挂断电话前欲说还休的神情。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老别墅的每个角落都透着潮湿的寒意。苏棠蜷缩在壁炉前，望着跳动的火焰发呆，泪水不自觉地滑落。微笑侍从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雾气在他面具的笑容上氤氲成一片朦胧。“我梦到母亲了。” 苏棠声音颤抖，“梦里她还住在这栋老别墅，可当我想伸手触碰她时，她却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侍从只是安静地将茶盏放在她膝头，瓷杯底与羊毛毯摩擦出细微的声响。那张永恒上扬的嘴角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当她再次抬头，正对上侍从面具上弯成月牙的眼睛，恍惚间竟在那抹笑意里窥见一丝温柔的包容，滚烫的泪水又扑簌簌落进姜茶里。
傍晚，苏棠倚在爬满紫藤的露台躺椅上，翻看着刚从古董拍卖会带回的图册。哭泣侍从端来一盘新鲜的莓果，水珠顺着蓝莓圆润的果皮滑落在骨瓷盘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今天的拍卖会可真有意思。” 苏棠指着图册上一幅十九世纪的肖像画，“有个收藏者为了这幅画争得面红耳赤，那画里的妇人眼神空洞，可他却偏执地认为那是‘灵魂的留白’。” 侍从摆放果盘的手指微微一顿，泪痕未干的面具转向画册，沉默得如同庭院里那尊生了青苔的石像。苏棠望着那张满是悲戚的脸，突然觉得胸腔里堵着团湿漉漉的棉花 —— 明明是桩趣事，为何在他面前讲述，却像在揭开别人的伤疤？当侍从用苍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画册上妇人的眼睛，又缓慢指向自己的面具时，苏棠心里泛起一阵孤独的酸涩。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午后，雨点疯狂砸向老别墅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苏棠浑身湿透地冲进门，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素净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痕迹。哭泣侍从捧着干毛巾迎上来，那张挂着泪痕的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别用你那张丧脸对着我！” 苏棠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一把挥开递来的毛巾。毛巾轻飘飘落在地上，侍从的手僵在半空，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苏棠胸口剧烈起伏，“每次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就觉得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我已经够难受了，你为什么还要用这副表情来提醒我有多失败！”
哭泣侍从缓缓弯腰拾起毛巾，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苏棠却像被点燃的火药桶，抓起玄关桌上的花瓶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侍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苏棠更加抓狂。“你害怕？你有什么资格害怕？” 她逼近几步，几乎贴到侍从的面具前，“我被亲人抛弃，我才是那个该害怕的人！可你呢？你只会用这张哭丧脸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的痛苦永远都不会结束！”
侍从沉默着后退，撞到身后的柜子，几本书籍哗啦啦散落一地。苏棠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感，可紧接着，这种快感就被更深的空虚和愤怒填满。她抓起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朝着侍从狠狠砸过去。书擦着侍从的肩膀飞过，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侍从却依然站在原地，像尊被诅咒的雕像，脸上的泪痕仿佛也在无声控诉着她的疯狂。
“滚！给我滚出去！” 苏棠声嘶力竭地喊道，嗓音因过度嘶吼而变得沙哑破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让人心烦的脸！” 哭泣侍从垂着头，白大褂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如同一片孤独的白幡。最终，他缓缓转身，踏着满地狼藉，消失在暴雨笼罩的夜色中。
自哭泣侍从消失后，微笑侍从开始昼夜不离地出现在苏棠的生活里。清晨五点，当第一缕天光还未刺破雾霭，厨房便亮起暖黄的灯。苏棠总能隔着房门听见瓷器轻碰的脆响，还有烤箱“叮” 的提示音。推开门，餐桌上永远摆着造型精致的早餐：煎蛋被塑造成微笑的太阳，蓝莓酱在松饼上勾勒出弯弯的月牙，连咖啡拉花都是上扬的嘴角。
深夜，苏棠在书房处理工作到凌晨，揉着酸涩的眼睛抬头，总能看见微笑侍从立在阴影里。月光爬上他面具的笑纹，在地板投下诡异的光影。他会默默续上凉掉的茶水，把毛毯轻轻披在她肩头，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有次苏棠喝醉，蜷缩在沙发上喃喃自语，侍从就蹲在旁边，用带着温度的手指为她捋顺凌乱的发丝，面具上的笑容在酒气氤氲中忽明忽暗，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温柔时刻。
周末的午后，苏棠随意地翻着书页，余光瞥见侍从在庭院里修剪花草。他特意将玫瑰枝桠修成心形，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白大褂上洒下斑驳的金点。当他抱着修剪下来的残枝经过窗前，面具上的笑容与盛放的花朵重叠，苏棠突然抓起手边的靠枕砸过去。靠枕落在侍从脚边，他只是微微顿了顿，弯腰拾起，继续安静地打理花园，仿佛那抹笑容是用钢铁铸就，永远不会崩塌。
哭泣侍从走后的第七天，苏棠收到了合作方终止项目的邮件。猩红的“解约通知” 四个字刺得她眼眶生疼，电脑屏幕的冷光映在微笑侍从永远上扬的嘴角上，像是无声的嘲笑。她抓起键盘狠狠砸向桌面，噼里啪啦的按键迸溅在地毯上，“现在你满意了？”
微笑侍从正弯腰擦拭泼洒的咖啡，白大褂下摆扫过满地狼藉。当他抬头时，面具上弯弯的眼角仿佛带着天真的困惑，这表情却让苏棠彻底失控。她抄起桌上一只陶瓷杯子，用尽全身力气朝那张笑脸掷去。陶瓷杯擦着侍从耳畔飞过，在墙上砸出一道凹痕，石灰簌簌落在他肩头，而他只是安静地将清理的动作暂停了半秒，又继续拾起碎瓷片。
“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不反驳？” 苏棠跌坐在满地狼藉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笑话？你根本不懂我有多绝望！” 她忽然扑过去揪住侍从的白大褂，泪水滴在对方精致的面具上，但微笑侍从只是轻轻掰开她的手指，转身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颤抖的手边，面具上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缺，却像是隔岸观火的陌生人。“别再跟着我！” 苏棠将最后一摞文件摔在玄关柜上：“我不需要你这张假笑的脸！” 白大褂在穿堂风里翻飞，侍从后退两步，撞翻了墙角的铜制花架，枯萎的藤蔓哗啦啦坠落，却依旧没能打破他面具上凝固的笑容。
此后的日子，老别墅陷入了真正的死寂。苏棠自己动手煮速食泡面，汤汁溅在灶台也懒得擦拭；脏衣服堆成小山，才想起从前总有人默默分类清洗。深夜加班时，再也没有温热的姜茶适时出现，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空荡的房间。她开始频繁失眠，盯着天花板数裂痕，直到晨光爬上窗帘，才恍惚惊觉，那些被她厌弃的陪伴，早已织成生活的经纬。
某个暴雨夜，苏棠蜷缩在沙发上看老电影。屏幕里的女主角在雨中痛哭，忽然让她想起哭泣侍从那张永远湿润的面具。记忆如潮水翻涌，她想起对方曾在她胃疼时，用掌心贴着她的小腹慢慢摩挲；在她弄丢母亲遗物时，连夜翻遍整个书房寻找。而微笑侍从呢？那些看似完美的早餐、无声的陪伴，何尝不是笨拙却炽热的守护？泪水混着雨水砸在抱枕上，苏棠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困在情绪的牢笼里，将他人的善意曲解成恶意。
一个月后的清晨，苏棠被厨房传来的瓷器碰撞声惊醒。她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在转角处撞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哭泣侍从正在擦拭青瓷花瓶，泪痕面具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微笑侍从利落地煎着荷包蛋，白大褂下摆扫过瓷砖发出沙沙声。察觉到她的目光，两人同时转身，一个微微颔首，一个比了个笨拙的爱心手势。
苏棠的喉咙突然发紧。她这才发现，客厅的鸢尾花不知何时重新绽放，书房的古籍按年份整齐排列，连她随手丢弃的耳环，都被放在了首饰盒最显眼的位置。原来在那些以为被遗弃的日子里，侍从们从未离开，只是将自己隐入阴影，用沉默的守护等待她回望。
“对不起。” 她走向他们，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同时伸出，一只温暖干燥，一只微凉湿润，却都传递着同样的温柔。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亮老别墅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苏棠终于释怀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