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几年以后，才明白自己当年读莫里亚克的小说的那点疑惑出于对人性的肤浅认知。莫里亚克笔下人物关系冷漠、算计、阴郁，报复欲强，一如他作品名称《爱的荒漠》、《蛇结》、《黑夜的终止》，仿佛是月亮的背面，幽冷黑暗。

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年出生于法国波尔多一个家境殷实的天主教家庭。他最初的意愿是想成为诗人。1913年，发表第一部小说《身戴镣铐的孩子》，九年后，《给麻风病人的吻》让他声名鹊起。于195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无论是获得法兰西文学奖的《爱的荒漠》，还是创作旺盛期的《蛇结》，以及《苔蕾丝·德斯盖鲁》多维度的观察视角和叙述层面，构架出了表莫里亚克“对人的灵魂与肉体的冲突持有最诚实的观察与最真诚的反省。”的创作思维。

莫里亚克笔下的人物和故事都发生在波尔多地区，也就是他的家乡。是他文学王国的根基。声名未起的萨特曾经讨伐莫里亚克，说他的创作手法陈旧、老套，尤其对莫里亚克“全知全能的上帝的视角”诟病。莫里亚克以沉默应对萨特的言论，关于人物视角的问题，从莫里亚克后来的作品来看，他是有过思考萨特的说法。对一个作者来说殊为难得可贵，尤其正当赞誉和声名正盛时。

莫里亚克擅长刻画人物的心灵，挖掘血缘和婚姻中个体之间无可弥合的罅隙和隔绝的孤独。他始终秉持对小说的理解，“必须让人物具有不确定性和生命的神秘。”《蛇结》中的律师蓄意报复自己的妻子和子女，表面上源于妻子在刚结婚不久，聊到曾与人订过婚，嫉恨和愤怒如毒液啃噬一生。悲剧早在结婚前，律师和寡母相依为命的生活中埋下伏笔。《给麻风病人的吻》懦弱多病的豪门之子，临死也要困住年轻貌美的妻子。自私、嫉妒、报复和占有欲充斥在因婚姻缔结的血缘关系中，对人情世态的挖掘莫里亚克冷静而幽深。

《苔蕾丝·德斯盖鲁》改编的电影《寂寞的心灵》，影片结尾苔蕾丝面含微笑地走在巴黎街头，是整部影片中难得的一抹暖色，在阴郁之后。《苔蕾丝·德斯盖鲁》出版八年后，1935年《黑夜的终止》问世，莫里亚克在序言中写道，如苔蕾丝一样只有在生命结束时才能摆脱黑夜的人有千千万万。《黑夜的终止》是《苔蕾丝·德斯盖鲁》的续集，与另外两个短篇《苔蕾丝在诊所》、《苔蕾丝在旅馆》构成“德斯盖鲁”系列，叙述了苔蕾丝的一生，两部长篇，两个短篇，互为关联亦可独立成篇。

苔蕾丝弑夫未遂，丈夫未对她提起控告，并伪证她并非故意毒害他，不是出于夫妻一场的宽恕，盖因家族脸面。苔蕾丝与丈夫的联姻门当户对，彼此非常清楚与家族庄园土地有关。一个女人有自己的想法会如何？即便放在眼下来看，有些答案未必比一百年前先明多少。当丈夫问她为什么这样做，苔蕾丝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装模作样，扮演任何角色而已。”显然，她清楚并正视婚后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莫里亚克悉心塑造苔蕾丝这个人物，不是来叙述她的“恶”，苔蕾丝与丈夫及家人，长大后的女儿的恋爱经历，家庭亲缘和血缘关系映照出个体之间深藏的沟壑，外表之下的面目。年轻的苔蕾丝被丈夫软禁之后，弃女离家，前往巴黎。

《黑夜的终止》回应了苔蕾丝年轻时的困惑。她清醒地看见人性里的幽微，包括自己的自私。她宁愿被人看作怪物，抗拒从众从流，不愿粉饰出所谓的美好，甚至粉粹女儿的幻想。至死也不妥协。女儿为了自己的婚姻来投靠她，她未能在女儿身边抚养她长大，母女的相处有相互照应，也有彼此的自私和算计。她清楚看见自己二十岁的女儿愚蠢和自私，超越一个母亲的视角，情感亦是步步克制。她看见女儿决意要嫁的那个小伙子并不爱女儿，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如当年她和丈夫，交流和沟通犹如天堑，时间也无法消解的隔阂。认知的清醒和母亲的身份，让她在母爱和冷眼之间徘徊，她与《蛇结》中律师的母亲截然相反，后者是无条件地为儿子付出，而儿子的自私有如叠加了两个人自私的总和。

苔蕾丝与女儿未婚夫隐秘的交流，小伙子对苔蕾丝暗生的迷恋，而后又清醒地看清，出于两人认知的共性，生活表层之下冷静的洞见。莫里亚克出生于天主教家庭，宗教是他作品中必然因素，真实之于个体的痛苦，并非以爱之名简单救赎。若此，反而是欺骗和虚伪。

生命最后的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是迅捷也是缓慢。对苔蕾丝来说是转瞬而逝的消失，对女儿及家人来讲，是令人略感不快的缓慢。尽管，他们是家人。

对照小说中的时间线轴，苔蕾丝因心脏衰竭卧床不起，大约是四 十余岁的中年 ，《 黑夜的终止》中她用假发掩盖的近乎秃顶的真相，如同七十岁的老妪。莫里亚克没有细述苔蕾丝在巴黎生活的细节，然而在两个短篇《苔蕾丝在诊所》和《苔蕾丝在旅馆》中可见一斑，以极为克制的方式，叙述了她注定悲剧的一生。

“生命的终止，黑夜的终止，”苔蕾丝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是留给女儿的未婚夫。而女儿婚姻注定的悲剧已然若揭。苔蕾丝终其一生的反抗，暗合的是莫里亚克打破创作中或可隐含的略微光明的结尾，死亡未必带来改变，才是真实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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