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个几乎所有美国孩子耳熟能详的故事。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小镇。一个黑人每次经过白人社区时，都会出于善意无偿帮助一位女士做一些体力活。然而有一次，女士因为无法克制的欲火企图与黑人“零距离接触”，黑人婉拒并尽力离开，此时恰巧被女士的父亲发现。随后父女二人联手反诬黑人强奸了女儿，并将其告上法庭。
法庭为黑人指派的辩护律师是满怀正义之士。从接受指派开始，他以及其家人，都受到小镇无数挖苦、反目甚至人身攻击。然而，他力排众议。直到法庭现场，他冷静、清晰地道明了连孩子都能明白的事实真相。
然而，陪审团最终依然认定黑人有罪。之后，黑人出于绝望越狱，最终被员警击毙。
这是著名的美国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提及的故事。据说这是美国中小学的必读书目，图书馆借阅次数最高的图书，也是英国青少年最喜爱的图书。
为什么书名叫作“杀死一只知更鸟”？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提示：
“知更鸟只是哼唱美妙的音乐供人们欣赏，什么坏事也不做。它们不吃人家院子里种的花果蔬菜，也不在谷仓里筑巢做窝，只是为我们尽情地唱歌。所以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犯罪。”
——《杀死一只知更鸟》
所以，知更鸟隐喻着无辜，单纯，善良，或者良知。故事中的黑人便是知更鸟。但由于大众的偏见，这只知更鸟被杀死了。
一旦我们对故事里的黑人多加了解，便会了解这只知更鸟更多的特征：尽管他那么善良，他却是默默无闻的，不求回报的，但也是被歧视、被误解、被利用、被伤害的（即便被捕前），他是低人一等、在当时依然被白人视作工具、被奴役的，他只能生活在阴暗不显眼的地方——如同他的肤色，他的身体、心理、意志无法大“白”于天下。
而他的辩护律师，无论对他的家庭还是职业，都是满怀正义的。他企图依赖法律，这一公开的、理性的人类生活秩序，保护那只知更鸟。但他失败了。
稍作反省就会明白。那些人类历史长河里，公开宣扬正义、公理的智者或者勇士，确实值得我们敬仰。然而，跟所有人数相比，他们可算是极为少数的一部分。而现实生活中，做人做事公开、公平、公正，如同那位律师一样，我们见到几个？老板、领导、政客、信徒的说辞总是那么闪闪发光，可是更多时候他们只会让我们感到伪善、自负，甚至狂妄。甚至，我们亲身遇到的所谓的信佛之人，许多却比那些市井百姓更让人讨厌。总之，那种禁得起风吹雨打、阳光下持久闪耀的良知，总是有限的，尽管非常宝贵。
但善良不存在吗？当然存在！
就像每次离开家，妈妈拼命往自己包里塞吃的，而你每次都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好啦，够啦，不要啦！”可是下一次，妈妈还是挑好你最爱吃的，屡塞不烦。
就像仅仅因为一次没有完成KPI，你就在例会上厉色批评一位下属，全然不顾她的任劳任怨。而她尽管脸色绯红，却没有任何申辩，会后也依然像以前一样努力和支持你。当得知你突然对古诗词感兴趣，她把家里一本唐诗三百首送给你。
就像你和另一半因为一点小事，在回家路上边走边吵，经过快到家的地下道时，那位你再熟悉不过却又永远陌生的乞丐，突然幽幽地说：“不要吵了……今天过节啊，你们俩要好好的啊！”
就像我们随意索取地球的资源，把她搞得乌烟瘴气，污秽不堪，可她依然奉献给我们阳光雨露。我们哪怕只是付出少许的克制（就像我们经历的隔离一样），她立刻还给我们最纯真的大自然。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庄子·外篇·知北游》
就像……还有好多就像。它们遍布在你和我生命的每个角落。其中的人，就像那个黑人一样，脆弱，隐藏，却含着善良。
我想说明的是，真正的良知的运作方式，是隐微的。绝不是咋咋呼呼的那种。尽管这种运作，容易造成误解、伤害，但也因为这种运作，让它无所不在，遍布整个人类和宇宙。
但是，善良受到伤害时，若正义的方式予以保护，往往是无济于事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2
小说的故事没有结束。随后的叙述中，另一只知更鸟出现了。
虽然官司最终打赢了，但作为原告之一的那位父亲，因为名誉受损，对那位律师怀恨在心。于是，在律师的两个孩子从学校返家的一个晚上，他潜伏在路上试图对孩子下手。扭打之中，两个孩子危在旦夕。关键时刻，律师的邻居出手相助，并误杀了那位父亲。
这个邻居，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作为重度宅男，他长期闭门在家，与世隔绝，因此一直遭到镇上很多人（包括被他救下的两个孩子）的猜测、非议甚至戏弄。然而，正是他，暗地里一直给这两个孩子送礼物，也是他救了他们性命。
但是，毕竟杀了人，那么作为又一只知更鸟，会再次被杀死吗？
律师在得知一切后，企图按正常程式诉诸法庭——再次以正大光明的方式。然而，闻讯赶来的警长，在目睹上一只知更鸟之死后，现在一反常态而且煞有介事地同他就事实真相争论良久。终于，律师妥协了，他默认了这位善良的警官的“意见”：那位父亲是在搏斗过程中自己误撞到刀口而死。而且死得其所。
毫无疑问，这是在说谎。在欺骗。在耍手段。
但邻居却因此被保住了。不仅是他的安全，还有他、警官、孩子们以及律师身上所有的善良。
在小说的结尾，律师对着女儿意味深长地说：
“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等你最终了解他们之后就会发现。”
——《杀死一只知更鸟》
这句话或许让有的读者热泪盈眶，但也或许让人咬牙切齿。对这句话的理解，如果仅仅着眼于对善良的认同，那未免太过大众鸡汤化了。善良的存在必须依赖对应的表达方式——像黑人那样毫无顾忌或者像律师那样正大光明？还是像警长那样灵活变通或者像邻居那样深藏不露？
如果律师没能彻底明白：辩论，法庭……并不是维持或拯救良知的唯一方式，甚至不是最重要方式，那么他说的这句话，跟许多人用来自我麻痹乃至自欺欺人的美好信条有什么区别？
这也反射出人善被人欺、老实人总吃亏的理由：他们不会“阴”谋，不会手段。他们要么正大光明，要么谨守着条条框框。他们明明携带着优良基因——善良，但因为没有变通，于是只能活出最差的成果——伤害，幻灭，失落。
手段，阴谋——这些词汇，不是贬义词。确切地说，它们的效应取决于使用它们的动机。可是，我见到太多人——包括以前的我自己——一看到、听到跟这两个词义相关的事情，如同眼里进了沙。我们只知道抗拒，却从没想过接受并应用它们，去推广我们珍视的良知，从而以最务实的方式应对邪恶。因此，我们丧失了宇宙赋予我们的重要力量。我们抱怨着命运的不公，叫嚣着世风日下，甚至整日郁郁寡欢。我们作为弱者被边缘化。我们变成我们曾经非常厌恶或抗拒的那种人。我们要去做心理咨询。
3
很久以前。有人认真地问道：“生活中经常遇到两难的局面。如何处理良知和利益的平衡？”
我犹豫了一下——这也是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但我随即脱口而出：“把你内心的那份善良，放在心里面，放在内心最深处，只有你知道，不要轻易展露。好好呵护它。只有在必要的时间、场合和人身上，把它打开。”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正确，是否令他满意。但自那以后，我反反复复琢磨、权衡、验证、修正这个答案。兜兜转转多年后，我惊讶地发现，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结论。有些时候，脱口而出的话，最能代表内在的声音，甚至神示。
小说中，那位冒险相助的邻居，在事发当晚，最终如己所愿被送回家中。随后，又跟往常一样，再也没有露面，孩子们再没看到他。
大概，善良也要藏起来。不能“滥用”。否则，不仅你会遭到许多误解，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功利的现实世界，你根本没法存活。
是的，把它藏起来，只用在该用的地方，并且只以最妥善的方式用它。其它时间，留给观察，思考，和等待。
如果你不想再杀死知更鸟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