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苹果抛给你,你如果对我真心,
就接受苹果,交出你的处女的爱情;
如果你打算不同,也拿起苹果想想,
要知道你的红颜只有短暂的时光。
——柏拉图
作为一个有梦想的青年,一个“有诗性的”聪明人,我想我或许得到了一些照顾。第二个夏天,我弄到一个五金厂的工作,并且得到一个很不错的工序——操作一台模样有点儿笨的电焊机。但是这个新的工作却让我感到如此不安。
我的工作基本上是将人们敲打好的、上好拉杆的砂板——摩托车的砂板,用焊头再进行一次热固处理。它需要对准焊接的位置,然后轻踩一下脚边的踏板。不能用太大的力,否则会将砂板烧黑;也不能用太小的力,否则就焊接不牢,焊接第二次时就显得不美观了。
“对,就这样。你真聪明,一说就会!”教我的那个师傅和蔼地对我说。
他有着一个尖尖的、粉红的鼻头。照他的说法,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差事,要是我手脚够快,一个月大概可以拿到七、八百块。
这句话就像一剂迷魂药似的的麻醉了我。我决定试一段时间看看,因为我需要一些钱。我的那点儿可怜积蓄早就用得一干二净了。
我只用了半天时间便掌握了工作的基本规律,发觉获得了不少赞许的目光。但是大部分人都是繁忙的,严肃认真,动作利落,有条不紊,工作得好像十分愉快。这使我大受感染,赶紧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一连串的机械化操作中。
我愉快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受过专业培训的技工:表情严肃,井井有条,工作得一丝不苟。好像我这样已经工作了四十年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但是一进入夜班,从七点到十一点,甚至更晚一些时,我就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个工作不仅单调乏味,而且恐怖得令人难以忍受。特别是像我这种耐不住寂寞的家伙。人们很少说话、打招呼,更别说逗趣了。
好像每个人都在做着一件顶机密的、顶重要的事情似的。我则从早到晚地重复着一连串令人发笑的动作——将那些砂板翻来覆去地焊接好。就像一个患有眼疾的小老头一样摸索着。从每天早上七点半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再从傍晚七点到晚上十一点或者更晚。
这是一个毫无自由、毫无生趣可言的工作,它使我怀念起在工地的那段日子来。
特别是,这里还远离市区,除了依墙丛生的野草,再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东西了。惟一的乐趣便是在傍晚的那一个小时,一边吃着清淡得让人想吐的饭菜,一边注视着西落的太阳。
有些想法的人,可以从那里找到一种悲壮的感觉。当然,也有人利用这个荒凉的时光去附近的村子买些日常用品,比如洗发水、香皂或是衣架之类的东西。然后又匆匆忙忙赶回来,绕过一些弯弯曲曲的小道。
嗐,我怎么来到这样一个荒凉的世界!
这样一个荒凉的世界,
特别是在这个落难的时刻。
对了,最重要的是,这里似乎还稀缺一种生物——女人,即使是最平凡的女人。
等等,让我仔细想想,我差不多忘了那儿是否存在过女人。或许有,或许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两个或是三个。跟属于她们的男人在一块,满脸都是沾满铁屑与尘土的汗水,衣服穿得随随便便。有时她们干脆穿着男人们的衣服干活,轮廓模糊,看不到屁股,也看不到胸脯。让我说,我从未感觉到她们是女人,连想都没想过。或许这正是造成我的记忆如此模糊的缘故。
当然,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贫乏而模糊的存在,我那潜伏的、未被惊醒的火苗才更易受到撩拨,燃烧起熊熊的火焰来。
如果我必须死,就让我死于烈火吧!
噢,还有比这更痛快的吗?!
如果我必须活,就让我活在女人眼里吧!
那么,整个十七天或是十八天这些荒凉的日子里,我活在谁的眼里了?
说实话,谁也没有。如果有,那也是我自以为是地活在一个女人眼里。
她是谁?
我们老板的未婚妻。
人们这样告诉我,她是老板的女朋友。
嗐,什么女朋友男朋友的,不就是老婆马子未婚妻么!
我从来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命名,宁可自我折磨地将它们界定清楚,并且乐于深陷其中,啜饮由此压榨出来的悲哀与伤痛的汁液。
对啊!我,一个穷酸的、毫无见识的、一无所有的、只能为别人所用的、将青春的时光廉价出售的小乡巴佬,我有什么资格考虑这个问题呢?我甚至无法拿自己跟我的“情敌”进行比较。
“情敌”?这真是一个愚蠢得令人发笑的念头。我怎么配得上做我们老板的情敌呢?他那么英俊,那么潇洒,那么能干,那么年轻,还那么有钱,有魅力,有地位……,随随便便的一根小汗毛就可以将我比到地下去了。
可我还是忍不住暗里想念他的女人,他的女朋友。
噢,这个令人如此不快的关系称呼。
有好几次,我都看见她骑着一辆白色的女式摩托而来。叫什么来着?对,就是五羊。有时则是从她的男友的面包车里钻出来。
噢,这个令人如此不快的关系称呼!
她总是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天真的模样很像一个小女孩。我多半是在傍晚吃饭那会儿在小偏门的草地上看到她。她骑着那辆像一只小白马样的摩托而来,面色从容,让旷野的夏风微拂着她那薄如蝉翼的裙衣,使她看起来就像一位来访的天使。
当然,这不是最动人的时刻。最让人心跳加速怦然心动的时刻是她进入车间那阵子。
我们拥有一些庞大的、运转起来呜呜嘶叫的落地扇,风力大得可以吹到二十米远的另一头。她就那样站着任由大风吹拂,薄软的裙子紧贴着身子,全部跑到后面去,只剩下高耸的胸脯迎风伫立。像天空一抹漂浮的云霞,朦胧之美令人想入非非。
这会儿,我们老板——那家伙总是会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像总统一样扫视一番他的车间,一个两百平米的大车间。他的双手通常会叉着腰,然后他走向她,扶着她的肩膊,侧耳听她说些什么。有时则抱怨她真不该来这种邋遢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飞溅的铁砂子,很容易吹进眼里,瞧——”,他用手指为她轻轻弹去胸口上的一粒砂土,“你应该呆在办公室。来,我需要你帮我做点儿事。”他这样子对她说,扶着她的肩膊走开了。
尽管他的动作轻微,透露着深深的关切,但给我的感觉却是极度的不快,如同一个侮辱的姿势。
该死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那只手,
那只已经得意洋洋地戴上了戒指的手,
那只应该用切割机从腕部切掉的手,
它竟然毫不考虑我的感受!
而她为什么不拒绝他,反而跟他有说有笑地进了那间该死的小玻璃房。噢,她依偎着他的胳膊,就像一只温驯听话的小绵羊。
我完全想得出那个家伙怎样用他那张热吻过她全身上下的臭嘴向她灌输对我的侮辱:“对,他们都为我干活,我只需付给他们少量的工钱——能让他们活着就够了,因为我还需要他们为我工作。你知道,他们仅仅是我赚钱的工具,一些用血和肉组装起来的工具而已。除了工作、吃饭和排泄大小便外,他们跟那些摆在墙角的机器一样毫无思想。他们或许稍微儿想想钱,但不多,就像那些需要一些润滑油的机器一样。你只需要在他们运动得最剧烈的部位注入一点点,就可以使他们运转得十分愉快,甚至乐意为你弄断一条胳膊或是腿什么的。这没什么好瞧的。真的,没什么瞧的。走吧,宝贝……”
这个想法就像一条蜷曲的毒蛇一样盘踞在我心里,时不时地啮咬我一口,令我既痛苦又震惊。
是啊,我是这样一台机器,由廉价的血和肉组成。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羞辱我呢?你给了我足够的工钱吗?你给我休息的时间吗?你给了我应有的尊敬吗?随便哪一样都没有。你聪明、能干,了不起,假装成一个实干家,用的却是别人的寸步难行来满足你永不魇足的欲望,威逼、利诱和哄骗同时使用,假仁假义和精明强干永远是你行骗的幌子。这就是你,讨厌的、该死的、衣冠楚楚的家伙!
有一阵子,我甚至设想自己变成了他,而他则换成了我。像某部电影里失忆的富翁之子与平凡的乡下小子那样,让他到最肮脏的地方去,过着被奴役的生活。而我呢,而不小心地走进那个温馨的女人怀里——等等,我之所以要如此惩罚他夺走他的一切,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觊觎他的财富和地位,而是——你知道,我仅仅是喜欢他的女人而已,真心实意地喜欢她。她就像《红与黑》中的雷纳尔夫人一样,高贵而温柔。如果她允许,我真想这样称呼她,那么我就成了于连,她的小于连,那稍微有点儿才情和勇气的拉丁语或是音乐老师。然后,我会亲吻她晶莹的颈脖,拥抱她娇柔的身子,进入她灵魂与肉体的最深处——让她眼里只有我,心里只属于我!
不过,我似乎还有些怨恨她。
她对那家伙那么温驯,
全然不在乎我在暗里对她的爱恋,
那么,我真应该惩罚她,
用我的爱来惩罚她,
用我的苹果来迷惑她,
让她的灵魂和肉体都在我的抚摸下颤抖、叹息和呻吟……
我愿意在其他任一方面都保持一个君子应有的风度,不侵吞他的财产,不伤害他的亲友,甚至乐意帮助任何一位受到贫困威胁的人们。但是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这个女人
——他的女人
——我的女人,
我如何都不能保持君子的风度。
我要带走她。
不是拐走,像拐走无知幼稚的小女孩那样。我要用我的智慧,我的才华,我那可以熔化钢铁、固执和任何怀疑的柔情蜜意带走她,让她感觉有我的幸福,因我的美好。而那个家伙,则受到她的鄙弃,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暗藏的暴戾和残忍。随便什么都好。
总之,她对他不再产生爱情,有的仅仅是怜悯和冷漠。
噢,她令我如此深深着迷,以至于触动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就算她给那厚厚的玻璃墙阻隔和封锁了起来,我仍然感觉到她就像一串娇翠欲滴的紫葡萄,浑身散发着一种甜蜜而成熟的气息。可是她却被封锁在厚厚的冰柜里,透过玻璃只能看到那因为冰冻而凝聚的水珠。
噢,晶莹而清爽的葡萄夫人,
我禁不住想剥开你的表皮!
你那天蓝色的裙衣里包裹着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肉体呢?
是甜的还是酸的?是苦的还是有着剧毒的?
不过你要是愿意,我乐意给你毒死,
只要你愿意让我剥开你的皮,品尝到你那润泽的肉体。
噢,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呢?
是需要我交出我的苹果吗?
这个想法把我给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我是不是成了一个淫荡的家伙呢?我该去哪里找那个她需要的苹果哦?那个意味着富有、殷实而又体面的苹果!
去哪儿找呢?这仅仅是个绮丽的梦想而已。它意味着我除非丢掉我的工作,丢掉一个固定的处所,像流浪汉一样再到处去碰运气。该死的,这太说不过去了,太不可靠了!白痴都能够想得到它的荒唐性。可是——就不能等待或者寻找这样一些机会吗?在任何一个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向她献点儿殷勤,帮她取点什么东西,或是送点儿什么也行——哪怕跑腿,毫无怨言、诚诚恳恳的跑腿,然后说些漂亮的话儿。
很早的时候我就从一些书上得知,女人最喜欢你赞她漂亮、美丽、温柔和能干什么的。那么让我来对她说:“你真好,让我高兴为你做任何事”,“你真好看,但愿你能经常这样让我为你做点儿什么!”
我相信我还能说出比这更贴切一万倍的话儿来,轻轻松松就掳获她那高贵的心灵。但是,我却什么也没做,只做了一些愚蠢的、令人沮丧和发笑的举动。有时候,她静悄悄地来了,只在我不远的地方,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这使我窘迫极了,变得笨手笨脚起来。好像自己正在心爱的人面前做着一件下贱的、极其不雅、极其丢人现眼的事情一样。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最后,我焊焦了一些接头,甚至还不小心将砂板掉在地上,引起一些愚不可及的倒塌。我满心希望她会笑出声来,或者过来关切地询问情况——最好是过来帮我收拾那些倒塌的砂板。她可能会弯下腰来,蹲下身子,仪态万方——我可能会不小心看到她酥软的胸脯,还有白皙的大腿……
哎,我真为自己有这些下流的想法感到吃惊
——这么恬不知耻,这么下流!
为何我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可它们就是我的想法,实实在在的想法!
……
最终,我还是没有得到任何一饱眼福、一亲芳泽的机会,我心爱的葡萄夫人她甚至连正眼都没瞧我一下。好像就是愚蠢所致,她已经司空见惯,没什么好看的。
对,没什么好看的!
这个可怜的、智力低下的小乡巴佬!
他的苹果是如此的粗劣和乏味,
只配送给那些卑微和下贱的人们。
这个想法令人如此伤悲,使我提前了从那儿离去的决心。我想我得赶在我的苹果还没腐烂之前把它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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