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的最后一缕余音,在圣约翰神明大教堂那仿若直抵天穹的哥特式拱顶下缠绵不去,最终被纽约傍晚的尘嚣吞噬。神职人员的白色圣袍如同退潮的浪花,消失在祭坛后方的阴影里。唱诗班的孩子们,像一群受惊的鸽子,被无声地驱赶到指定的位置,他们的纯真与这宏伟建筑的幽深形成诡异的对照。一名穿着笔挺现代制服的安全警卫,皮鞋敲打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以精确如机械的步伐沿着侧廊巡逻。他的身后,跟随着教会如今的明星——那位以雄辩和慈善闻名的主教,保罗·W。
我的座位在祭坛栏杆附近,能轻易回望教堂宏大的西端。在祭坛与稍矮的读经台之间,稀疏的人流正缓慢移动。当信众们重新落座时,织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生物在暗处蠕动。主教 W 刚一踏上读经台的台阶,那原本弥漫在整个空间、几乎被视为背景噪音的管风琴声,便骤然停止,停得如此突兀,仿佛声音本身被凭空切除。
我曾对圣约翰神明大教堂的这架管风琴抱有浓厚的学术兴趣。它庞大的音栓和复杂的机械结构,本应是人类工艺与音乐智慧的巅峰。然而此刻,从我踏入教堂那一刻起,便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这不安并非源于声音的缺席,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秩序被扰乱的感觉。晚祷时,它为唱诗班伴奏,尚能维持着表面的庄严。但现在,当仪式结束,仿佛某种一直潜伏在文明表象下的东西,终于挣脱了束缚。
这感觉并非通过刺耳的噪音来宣告,而是通过一种更为阴险的方式——旋律中出现了无法解释的、违背所有和声学原理的扭曲,节奏在稳定的行进中偶尔会滑入令人心神不宁的、如同疯狂心跳的错拍。这比纯粹的混乱更令人胆寒,它揭示出一种刻意为之的、嘲弄一切规则的智慧。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某些古老建筑,在奠基时曾进行过不为正统所容的仪式的野史传闻。圣约翰神明大教堂,这座二十世纪初才动工的现代哥特式建筑,其地基之下,是否掩埋着比纽约这座城市更古老的秘密?一个本不应存在于这光鲜都市的实体,或许已悄无声息地潜入,盘踞在这西廊之上。我曾在一些被列为禁书的古老文献,而非建筑学典籍中,读到过类似的概念。
我试图安慰自己,这宏伟教堂的历史不过百年,将中世纪的神秘恐惧与二十世纪的钢铁丛林联系在一起,是何等荒谬。然而,理智的安抚在直接作用于神经的感知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在晚祷结束后,管风琴本应奏响抚慰心灵的平静乐章,引导信众进入冥想。但此刻,这种扭曲的乐音随着神职人员的离去而愈发张扬,仿佛再无人能抑制其内里蕴含的混沌。
我自诩为理性的一代,习惯在艺术中寻找和谐与秩序,而非玄奥的象征。但在这架管风琴发出的、仿佛来自异次元的声响中,我清晰地感知到一场追猎正在进行。沉重的踏板如同巨兽的脚掌,践踏着逻辑的根基,而手指按压的琴键则发出尖利的、应和追捕的啸叫。可怜的猎物!无论那是什么,它似乎已在劫难逃!
我的情绪从不适逐渐转为一种冰冷的愤怒。是谁在演奏?他怎敢在这神圣之地释放如此亵渎的声音?我环顾四周。身旁的人们面容平静,甚至带着虔诚的满足。跪在祭坛前的修女们,白色头巾下的脸庞安详如同圣像。我邻座那位衣着时尚的女士,正满怀期待地仰望着主教 W,从她脸上,任何人都会认为管风琴正完美演绎着《圣母颂》。
终于,主教 W 在胸前划了十字,示意演奏结束。我几乎带着感激,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他。从今天下午踏入这座教堂起,我就未能获得渴望的片刻安宁。
连续三晚伏案研究那些禁忌抄本带来的精神损耗,已让我疲惫不堪。最后一个夜晚的景象尤其可怖,纠缠着我的理智。我来此,是希望在我最熟悉的、代表秩序与神圣的场所寻求慰藉。这一切,都只因我深入研读了那些提及“无貌之神”、“伏行之混沌”的古老篇章。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主教 W 以他特有的、清晰而冷静的嗓音开始布道,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不知为何,我的眼球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向教堂西端。风琴师正从那些巨大的音管阴影中走出,沿着长长的侧廊向外走去。我看到他瘦削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通往喧嚣街道的侧门后。他的步伐有一种奇特的僵硬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走吧,”我心中默念,“带走你那不祥的乐曲。”
一阵短暂的放松感掠过心头,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目光重新锚定在读经台那张充满理性的面孔上,让他的话语抚慰我紧绷的神经。
“我的朋友们,”布道者说道,“人类灵魂最难领悟的一个事实是,它本无物可惧。因其超越形质,故无可真正将其伤毁。”
“奇特的论调,”我心想,“一位主教竟会发表如此近乎异端的言论?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无物能真正伤及灵魂,”他继续用那冷冽如高山融雪的声音说道,“因为……”
但我再未能听清后续之言。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转向西廊。又是那个人,以同样僵硬的步伐,从管风琴后方走出,沿着同一条侧廊前行。但这不可能!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让他绕回,而我确定并未见他返回!一股冰冷的战栗沿脊椎爬升。他再次走到我正对面的位置时,突然停下,转过身,正面朝向教堂内部——并且,直直地凝视着我。
那双眼睛里没有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恶意,如同来自深渊的凝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仿佛两颗打磨过的黑曜石,吸收着所有光线,只留下无尽的虚无与恨意。我祈求任何可能存在的至高力量,让我永不再见此景。随后,他再次穿过那扇小门,消失了——就在不到一分钟前,我刚目睹他离开那扇门。
我僵在座位上,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最初的感受如同一个受到极大惊吓的孩童,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成为如此绝对恶意的目标,其本身便是一种酷刑。我绝不认识他!他为何如此?片刻间,其他所有感觉都被这直接的、针对存在的威胁所淹没,连恐惧本身都相形见绌。但在本能的震骇之后,理性开始挣扎。
圣约翰神明大教堂是一座现代建筑,灯火通明,视野开阔。西廊一排高窗之下,毫无遮蔽。只要我望向读经台,就不可能错过西端的任何动静。所以,风琴师走出来,我必然看见。时间间隔一定是我搞错了。他第一次离开后,定然是从另一侧门返回。至于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瞥,恐怕只是我过度疲惫的神经产生的幻觉。
我抬头四顾。这里哪里是滋生超自然恐怖的地方?主教 W 仪态从容,言语充满理性的力量。若真有不可名状之物盘踞,他怎能如此安然?我几乎要为自己的荒谬想象失笑。读经台华盖上的镀金天使,振翅欲飞,姿态昂扬。若真有来自远古的邪恶潜伏于管风琴中,这天使必会将手中的黄金喇叭指向它,将其吹散于无形!这自嘲让我的紧张稍稍缓解。我竟在教堂里自己吓自己,真是荒唐。栏杆外那个收了我五美元才允我坐此“好位置”的刻薄教堂司事,比那面色苍白的风琴师更像一个巫婆。我的思绪飘忽,从那个老妇人跳回主教 W。唉,我已毫无虔敬之心了。我一辈子循规蹈矩,此刻却感到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需要玩笑来维持平衡的冲动。
布道的内容,我已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中只剩下一些杂乱无章的诗句碎片在回响:
……擦过圣徒的袍角,
向我们宣讲那六节大斋期的古老布道……
他比以往更加空洞地宣讲着……
脑中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渎神不敬的念头。
再坐下去已无意义。我必须离开,摆脱这可怕的精神状态。明知失礼,我还是站起身,踉跄地走出了教堂。
纽约傍晚的光污染将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橙红色。我逃下教堂的台阶。街角的花店门口,堆满了温室培育的苍白百合与染成不自然蓝色的玫瑰,它们被包裹在塑料薄膜中,毫无生气。街上挤满了周末寻欢作乐的人群。我下意识地紧握着手杖,试图融入这片喧嚣。一个身影从我身边走过。他甚至没有瞥我一眼,但我却从那模糊的侧影中,感受到了与教堂里那双眼睛同源的、冰冷的恨意。我盯着他消失在人群里,那颀长而僵硬的背影,每一步都仿佛在执行一项必将导致我彻底毁灭的指令。
我开始缓慢地移动,双脚如同灌铅。一种诡异的责任感拖拽着我,仿佛有一件被我遗忘在时间迷雾深处的、极其重要的事情,正被重新唤醒。我渐渐感到,他对我的威胁并非空穴来风——这关联根植于过去,遥远得超乎想象的过去。这些年来它一直沉睡,如今却苏醒了,并要求结算。但我必须尝试逃走。我沿着百老汇大道蹒跚而行,穿过时代广场刺眼的霓虹灯光,走向哈德逊河的方向。我虚弱地抬眼望去,夕阳的余晖已被摩天大楼吞噬,河对岸的灯光如同无数窥探的眼睛。远处的乔治华盛顿桥隐没在夜色与雾霭中。这时,我又看见他转入了一条通往码头区的、灯光昏暗的小巷。
我离开河边,盲目地加快脚步,穿过中央公园的边缘,朝着上西区走去。街灯将惨白的光线投在人行道上,勾勒出光秃树枝的狰狞影子。在一片儿童游乐场旁的空地上,他正坐在一张长椅上,周围是嬉戏的孩童和推着婴儿车的父母。看上去,他不过是又一个在周末夜晚游荡的都市居民,和我,和这里的每一个人,别无二致。我几乎要相信这一点了。但我注视着他那张即使在人群中依然散发着非人气息的脸。他没有看我。我悄悄走过,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入公园更深的阴影里。我知道,每一次相遇,都让他更接近完成他的目的,我的命运也向最终的终结滑近一步。但我必须试图拯救自己。
公园深处的灯光愈发稀疏。我从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小桥下穿过,与他迎面相遇。我明明已在上一个路口甩掉了他,他却随着从对面方向涌来的人流再次出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几乎擦肩而过。他纤细的身体像一根裹在黑色现代面料里的钢缆,动作精准得毫无冗余。他没有显露出丝毫匆忙或疲惫。简而言之,他缺乏一切属于活物的气息。他的整个存在,只为了传达一件事:那摧毁我的意志,以及执行这意志的、无可抗拒的力量。
在极度的痛苦中,我看着他融入公园外依旧车水马龙的大道,消失在出租车顶灯汇成的河流与霓虹招牌的光芒中。
我很快失去了他的踪迹。他可能去了任何地方。我感到时间过去了很久,夜色深沉,我发现自己坐在上西区一家通宵咖啡馆的户外座位上,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的。身体的极度疲乏和精神的重压,已让我无力再去思考或感受。我累了,前所未有的累。我渴望我那位于“坩埚巷”的狭小公寓,那是我唯一的巢穴。我决定回家,尽管路远。
我住在坩埚巷,一条狭窄的通道,隐藏在切尔西区错综复杂的旧楼网络之中,一端通向第十大道,另一端通向一条无名死胡同。
那里可称得上是都市的褶皱,汽车无法通行。巷口在第十大道一侧,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铸铁雨棚,形状抽象,却总让我联想到某种蹲伏的多足生物。巷子两旁是红砖砌成的旧工业楼,底层是些二手零件店和昼夜不休的复印社。白天,这里充斥着打印机轰鸣和金属切割的噪音。
虽然环境粗陋,但这里弥漫着一种粗野的、挣扎求生的活力。
更高楼层则被艺术家、穷学生如我,以及其他一些不愿与外界过多接触的人占据。当年选择此地,只因它租金低廉,且能让我隐匿于人群。
我费了些力气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从曼哈顿上西区到切尔西,在周末的夜晚,是一段不短的旅程。尤其是载着我的这辆旧车,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
因此,在我最终走到那个铸铁雨棚下之前,似乎有足够的时间再次遭遇我的追猎者。但我没有再看见他。而现在,避难所就在眼前。
在巷口,几个夜店归来的年轻人正大声谈笑。楼管的妻子正牵着一条神经质的小狗在垃圾桶旁进行最后的巡视。我含糊地回应了他们的招呼,匆匆踏入巷内。
坩埚巷深处的居民似乎都已回到自己的巢穴。只有几盏光线昏黄的老旧路灯,在潮湿的空气中勉强照亮前路,投下片片浓重的阴影。
我的公寓位于巷子中段一栋楼的顶层。一道陡峭的铁制消防楼梯,直接从大楼侧面蜿蜒而下,几乎触及巷道,只有几个平台与之相连。我的脚踏上了楼梯最低一阶冰冷的水踏板。这道熟悉而坚固的阶梯向上延伸,通往庇护与喘息。我下意识地从右肩方向回头望去。
我看见了他。
就在十步之外。他一定尾随我进入了坩埚巷。
这一次,他笔直地朝我走来,步伐不快不慢,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意图。他的眼睛再次锁定了我。这是自教堂那一次之后,我们第一次真正的、面对面的对峙。我知道,终结的时刻到了。
我开始向后退却,一步,又一步,深入巷道更黑暗的腹地。自始至终,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我想从另一端的出口逃走,但他的眼神无声地警告我:转身,即是永恒的沉沦。
这场沉默的追逐仿佛持续了数个纪元。我后退,他前进,在近乎绝对的寂静中,一步步深入这都市的迷宫深处。终于,我感觉到背后传来了死胡同尽头那面砖墙的冰冷触感。下一步,我的脊背已紧紧贴在了粗糙、潮湿的墙面上。我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与此同时,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认知。他的面孔为何能在黑暗中泛着如此清晰的、非自然的光?这个黑暗的角落,身后封死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的霉味……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他的同盟,助长着他的威胁,使其化为即将降临的现实。毁灭的力量在深不可测的暗影中凝聚、具象化,而那力量的焦点,便是他那双来自群星之外的眼睛。我绝望地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准备迎接那最终的、不可避免的接触。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是移动座椅的声音——随后是人群起立的嘈杂声。我能听到安全警卫的脚步声沿着侧廊响起,他将引导主教 W 离开。
跪着的修女们结束了祈祷,站起身,划着十字离开。我身边那位时髦女士也优雅地站起身,离去时投向我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感觉自己半死不活,却又对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感知得异常清晰。我仍坐在椅子上,看着人群不慌不忙地散去。过了片刻,我才挣扎着起身,向门口走去。
原来我在布道时睡着了?我真的只是睡着了吗?我抬起头,恰好看见他最后一次经过侧廊,走向管风琴师通常离开的那扇门。我只看到他的侧面,那细长而似乎有关节异常的手臂包裹在黑色衣物中,看起来不像人类肢体,更像某种用于未知仪式的、来自外星科技的精密工具。
但我已经逃脱了,不是吗?尽管他的眼神曾宣告我不可能逃脱。我真的逃脱了吗?那个赋予他力量摧毁我的“东西”,已经从被遗忘的深渊中醒来,我原本奢望它能永远沉睡。现在,我彻底认出了他。那来自外太空的、超越生死概念的、嬉笑于宇宙法则之间的恐怖——我的傲慢与窥探,早已将它吸引而来。它扭曲了他在凡人眼中的形象,唯独在我面前展露真容。几乎从一开始,我的潜意识就已知晓。我从未误解过他降临的目的。现在我终于明了,当我的肉体安全地坐在这座现代文明的殿堂中时,他却在坩埚巷的黑暗里,猎杀着我的理智,我的灵魂,我作为“人”的一切定义。
我悄无声息地向大门口挪动。头顶上方的管风琴猛然爆发出绝非人类能演奏的、混乱而宏大的乐音,仿佛整个星系的疯狂都被灌入其中。一道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所有诡异色彩的光芒淹没了整个教堂,烧灼着我的视网膜,令祭坛、拱廊、人群尽数消失。我抬起被刺痛的双眼,迎向那无法理解的、来自无限维度的注视。我看到黑色星辰在扭曲的时空中燃烧,感受到来自超越我们宇宙的、冰冷真空的寒意拂过我的面颊。
现在,隔着无法度量的遥远距离,透过翻滚沸腾的原始混沌之雾,我看到并非月亮的巨大天体投下病态的光辉,更远处,在现实结构的断层之后,蠕动着的、不可名状的尖塔刺破了理智的苍穹。
那来自外太空的、伏行的混沌,我的求知欲早已将它引来,并伪装了它在其他所有人心中的模样。现在,我听到了它的声音。那声音起初如同亿万昆虫振翅,随即化为席卷一切逻辑与秩序的雷霆,震撼着这亵渎神圣的强光。当我瘫软倒下时,这光芒越来越强,如同连续不断的信息洪流,将我渺小的意识冲击得支离破碎。我沉入了无意识的深渊,在最后的瞬间,听到奈亚拉托提普——那无貌之神,那千面之恶魔——对我的灵魂悄声低语,那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愉悦:
“认知,即是陷落。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