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体面
文心现在还记得,小时候奶奶常对她说的话:“头发常梳常洗,长成马尾(yi)。”奶奶的头发就从来没有蓬乱过。逢到家里来客,奶奶总要洗脸梳头,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才会迈着三寸金莲,来文心家与客人寒暄吃饭;无论来的是文心姥姥家的亲戚,还是文心的爹的姥姥家,也就是文心奶奶娘家的侄孙,即便是文心的两个姑父奶奶的两个姑爷,她老人家也从不马虎。虽不是盛装以待,总以干净面目示人。想来这就是奶奶的体面吧。
文心印象中的奶奶确实跟其他的同龄奶奶不一样。不只是穿着上,言行举止都体现着一个大家闺秀的体面和修养。她从不大声嚷嚷,也不会污言秽语,更不会泼妇骂街。文心记得很清楚,在文心很年幼的时候,奶奶的一个小叔子,对奶奶出言不逊,极尽羞辱,奶奶却也只会一个“小捞渣(义同‘老幺’)”,再也没有别的。伯娘不孝,奶奶也只是暗暗垂泪;只希望伯娘娶了儿媳方知当婆婆的不易。奶奶与邻家奶奶们闲聊话家常,也从不议人是非。只是说些庄稼孩子的话题。
可是文心的印象里,奶奶很孤独。奶奶常常盘腿坐在自己用苞米皮编织的蒲团上,闭目养神。有时兼以轻微的叹气。想来她的这种做派在吵吵嚷嚷的庄稼人眼里,总有点格格不入吧?比如张三李四王五一起议论谁谁的不是,只奶奶一人缄默不语,你说她们还会跟奶奶在一起嘛?文心常听娘说,奶奶“不合群”“没人喜”。直到文心长大成人后才体会奶奶的“无言的寂寞”。偏偏小时候不懂这些,晚上睡觉,奶奶总想跟文心说说话,要么是奶奶说着说着文心就进入了梦乡,要么就是奶奶问什么文心都不应答;奶奶嗔怪一声“小妮子!”文心被窝里偷偷笑,奶奶那头却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文心的体面
是受奶奶耳濡目染的影响还是骨子里的遗传,文心一直都很爱美。可是,文心的爱美之路却走得异常艰辛和纠结。
小学里有个学区的诗歌朗诵会,文心被语文老师选上,一番苦练,一朝登台,文心想好好捯饬一下自己。无非就是把脸洗干净然后再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可是文心缺少一双袜子。其他同学衣服比文心的新又艳丽,文心都不羡慕。就是没有袜子,赤脚穿鞋,而且裤腿有点短,吊吊着;那些登台的男生女生都穿袜子,文心觉得很难为情。问娘要,娘和爹都不同意。说都换单衣服了还穿什么袜子!人家老师听的是你的朗诵又不是看你的穿着打扮!袜子终没有穿上,心里就有点惴惴;然后临上台被一调皮的熊孩子伸脚一绊,摔了个嘴啃泥。这样狼狈的上台,结果可想而知。这次的“袜子事件”在文心的心里滋生了阴影,可是这还只是开始。
初中之后,女孩子更爱美。照照镜子,母亲呵斥;其他的同学宿舍里,甚至口袋里书包里都有镜子,文心只是在家的时候照照母亲的镜子都被呵斥。母亲也是爱文心的吧,在黎明的时候母亲下地干活,文心返学校,娘俩同路一段。母亲背着文心的煎饼包裹,边走边对文心说:我上学的时候,某老师最讨厌女孩子打扮了。母亲又说,女孩子只要爱打扮了,学习的精力就分散了。母亲就是秉承这样的思想来培养孩子的,所以文心在学校,是穿得最次的。次到什么程度,举两个刻骨铭心的例子。一是初中。冬天穿印花的挽腰棉裤,全校绝无第二个;春天穿母亲的一个粉红的肥裤子,连改都没改,就这么刺剌剌扎眼地穿着,在学校里,教室里走,文心的头几乎“低到尘埃”里。一是大学。文心穿了一件在物质交流大会上买的两块五的笼棉袄的褂子,被前来看她的母亲看到,母亲也觉得寒碜得不行,回家拿出一块搁置很久的浅紫色暗条纹布,让裁缝做了一个褂子。其他的泥巴洗脸盆,没有枕头,没有被单什么的,这些都不说了。家庭是困难,更主要的是母亲的教育理念。
这样的求学历程,对文心的心理和性格的影响,太深入骨髓了。她自卑,她不能上台演讲,她连回答问题声音都哆嗦得不成样子……可是心里对美的有生以来的渴望,就像总也浇不灭的火苗,或明或暗地燃烧。物质生活是她不能左右的,那就追求精神的吧。所以她刻苦学习,把精力都用到了读书上。你看母亲的教育思想真的在她身上呈现了!
直到她工作,经济独立了,她终于可以不再受束缚和压抑了,可以追求她认为的美和体面了;可是,她依然不能随心所欲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因为那种节俭的思想已经渗透血液。看上眼的衣服,永远在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外,是心理承受能力不是经济承受能力。宽松家庭成长起来的老公一直很鄙夷她的做派,说她没出息。你看,这不很吻合现今流行的说法:男人从来不会把欣赏的眼光投向为他省吃俭用的老婆身上,而会永远地“留连戏蝶时时舞”,“女人如花”才是男人毕生的追求。
文心现在所能做到的体面,也只能像奶奶那样,衣服干净整洁(在如今好像已经很low),见人不蓬头垢面,家里收拾条理整齐……与奶奶所不同的,她能靠读和写,来排解孤独寂寞,来支撑她精神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