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的时候不到凌晨五点,丈夫起床的时候我就醒了。但一直闭着眼,假装还在沉睡。我不想起来,更不想去送她,我怕自己会当着母亲的面落泪,更怕多看一眼那个瘦弱的背影,让我再也没有勇气在离她几千公里的他乡继续生活。
母亲这次来是为了伺候我坐月子,我们的第三个孩子,最终还是没能平安到生产。没错,第三个,结婚四年多,这是我第三次怀孕。之前两次都是中期流产。这次更严重,是胎死腹中。这是唯一一次在需要时,不用我开口恳求,母亲在第一时间赶到身边。
从小到大,每当我需要她时,她总因为各种名目无法出场。放学时候下大雨,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来接,我只能淋着雨走五里的山路自己回家。被同学欺负时候,自己偷偷躲着哭,或者找机会报复回来,因为如果母亲知道,除了一顿打,我什么也得不到。生病不敢说出来,因为换来的只有她絮絮叨叨的责骂。干活受伤,哪怕血流一片,还得想着怎么遮掩,以免被责怪。六一节文艺汇演她忙着种地,家长会她得去参加弟弟的家长会……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我常常怀疑自己真是她在大桥底下捡来的,是这个家庭里多余的那个人。于是,我挑了离家最远的地方上大学;于是,我挑了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工作;于是,我嫁了个地地道道的“外地人”。
最终,丈夫还是没让我成功扮演鸵鸟。出门前,特意叫我起来。我听到客厅里母亲的声音:“叫她干什么?这么早多冷啊,让她睡着吧”。我走到客厅,低着头,也没有正眼看她,低低的道:“注意安全,看好东西,到家给我打电话。”
“嗯,你赶紧上床上去吧,别吹着风。”母亲回道。
我点了点头就回了卧室,全程没有抬头,我怕我眼里的泪,让她不能安心的回家。我关上房门,窝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几个小时。这或许是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里,与母亲单独相处最长的一段日子,哪怕是婴儿时期,母亲也因为需要劳作而无法亲自照顾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除了睡觉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她的身影。想要什么只用动动嘴。
母亲这次来带了她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一个银镯子,洗的跟新的一般。以及一万多的现金,这是她和父亲的所有积蓄。一来就将这些东西拿给我,在我的严词拒绝下,她还是偷偷的将东西藏在客卧的衣橱里。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直接将东西拿出来叫上我的丈夫,与她坐在床上对谈。我跟她说:“你的项链跟镯子拿回去,我不要,再说了这些东西我都有,比你的还好还值钱,你拿回去自己带着吧”。
“你的是你的,这是我的,本来就是要留给你的。”母亲将东西推给我。
“那就以后再说,等你七老八十,再也带不了的时候再给我,你现在先带着。”我坚持道。
“不用,我这不是带着你们给我买的珍珠项链吗?”她指了指脖子上的项链。这是上次流产后,她来照顾我,老公买的。
“拿回去吧妈,小琴不缺这些,再说她上班也不能带首饰。”丈夫也帮腔。
我将丈夫提前买的金戒指拿出来,拿给母亲:“那这个给你,奶奶给你的那个金戒指都断了,这个你拿回去带着,就别带你那个银戒指了”。母亲不肯要,说什么这些年已经欠我们很多了。一番推拒后,终于磨净了我的耐心,对着她吼道:“让你收着就收着,你都可怜死了,累死累活大半辈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攒了一辈子,就攒下这么点东西,我随便拿出一件来都比你的贵重。你女儿月月拿工资,几千块钱的东西还给你买不起吗?不要总说欠不欠的,我赚钱给我妈用那是天经地义,钱我留下零头,就当你给我买鸡吃的,一万块你拿回去,先还债”。母亲为了给弟弟结婚备新房欠了一屁股的债,还不愿意我们帮忙,弟弟他们又指望不上,只能老两口一点点辛辛苦苦的攒着。后来,母亲哭了,我也哭了。最终,她还是屈服在我的强势下。
回头想想,母亲这次能第一时间赶到,主要应该是因为内疚。大夫说我的毛病应该是在娘胎里营养不良、早产或者是出生后因营养不良造成的,这让母亲觉得都是她造成的。摸着良心说,我是有些怨的,因为她的不注意导致了早产,七个月的婴孩,不到四斤的重量,在贫穷的一个月都吃不到肉的家庭里成长。但又是感激的,一个早产儿养活有多难,光看新闻都能知道。就这样他们也没有放弃我。而我,除了生育困难也没什么毛病,说明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她有多用心的照顾着这个随时可能夭折的孩子。
母亲总是很脆弱,她常常流眼泪,将人生中遇到的所有的不顺利都归为她的无能;母亲又是坚强的,用她不到一米五的小身板,支撑着这个家,供养出两个大学生,并且现在还为着我们操心,养育着孙子。皮包骨的身子,靠着毅力,忍受着年轻时劳累留下的病痛,倔强的承受着超出她能承受的重担。
养儿防老,她老了,可是依旧没能享受到应该享受的一切。很多时候后悔自己的年少轻狂,为什么要意气用事离她那么远;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不能多赚点钱,那样我就可以随手拿点“小钱”给母亲零花,让她不用为生计操劳;气母亲的守旧,将我与她分的那么清楚,只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儿子身上;怒弟弟的不负责任,即将而立的年纪还将所有的一切压在父母的身上。
你养我大,我养你老。母亲,无论你想与不想,这都是我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