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豫北的一小城里，在大山的深处，有个木头做的屋子。里面住了一位老妇，无儿无女，据说以前是大家闺秀。写的一手漂亮的小楷，更有意思的是，老人还会木工活儿。
假期时，进山游玩，不小心迷路。转来转去，转到这座木屋，看着里面的物件儿，我兴趣渐浓。缠着老人，让她讲讲这屋子的来历，老人轻声笑了，脸上居然露出了红晕。
很久远的事儿了 ，隔了一代人，隔了一辈子。
二
城南，林家的院子里，林虑山半坐半躺，轻摇着纸扇，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丫头。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曾…林芸一下卡住了，有些着急的看着林虑山。
曾什么啊？林虑山笑着问林芸，曾…曾照…哎呀，爹，你就提示一下嘛。林芸实在想不起来了，冲着林虑山撒娇。曾照彩云归，哈哈，你这笨丫头。林虑山哈哈大笑，起来轻轻拍了下林芸，有些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曾照彩云归 ，曾照彩云归，嘻嘻，爹，我背会了。林芸嬉笑着，跑向花园，林虑山在后面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丫头啊，越来越调皮了，哎。
林芸高兴的跑向花园，今天的功课做完，一下午都没事情。正是盛夏，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树荫下的秋千还在轻晃。砰，拐角处，林芸没留意，一下子跟一个人影撞了个碰头。
哎哟，疼死我了，林芸揉着脑门。对面，一个小伙愣愣的看着她，有些局促，有些紧张。哎，你叫什么？林芸有些生气，这傻小子，撞了人也不吭声。
吕…吕成。小伙轻声道，脸红着，低下了头。哦 ，吕成，林芸轻声念到。你撞到我了，知道不？你要赔偿我的。吕成一下子惊了，更加局促不安，小声道，可…我…我没钱。
谁要你的钱了，傻瓜，我要去荡秋千，你在后面推我，就这么定了，不许推辞。林芸脚步轻快，跑向秋千，一跃而上。
快点过来啊，傻瓜，快来推我。林芸朝着呆呆傻傻的吕成招手。吕成揉着脑袋，千百个不情愿的走过去，似乎这是比赔钱还让他难受的事儿。
三
树荫下，林芸轻快的哼着小曲儿，秋千在吕成的推动下轻轻晃着。哎，你是哪的人啊，怎么会在我家。林芸仰着头，看着透过树叶的光斑，问着吕成。
城东，蒋庄，我跟爹来做木器活儿。吕成一字一句的答着，手上不停，一下一下的推着秋千。哦，小木匠呀，那你怎么跑花园来了。林芸轻闭着眼睛，头发随着秋千的晃动，一上一下的飘着，追问道。
上厕所，迷路了。吕成仍是惜字如金，回答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他不敢看林芸，扭头看着树上的知了，眼睛的余光看着秋千。一下一下的，轻轻推着，光影里的林芸，美的让他不敢直视。
嗨，小木匠，你是木头吗？怎么那么不爱说话，我天天被爹逼着背古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碰着个跟我一样大的人吧，还是个木头，哎，你说，我倒霉不？
吕成不吭声，真如木头一样，只是眼睛偷偷的看向了林芸。你真漂亮，吕成在心里默默的说。可他也只敢在心里说了，两人的身世，差别太大了。
林芸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而他呢，爹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帮她推着秋千，他已经很知足了。
傍晚的时候，林芸有些累了，抱着秋千索，微闭着双眼小憩。吕成站在身后，一手扶着秋千，一手赶着飞来的蚊子，汗流浃背。
四
吕木匠找到吕成时，天已将晚，这位老实的木匠噼里啪啦给了儿子一顿大耳刮子。吕成挨着打，一句话也不说，林虑山在一旁拦着，吕师傅，孩子还小，别打坏了。天晚，吃了饭再走吧。
吕木匠闻言停手，拉着吕成给林虑山作别，硬是要回去。林虑山结了工钱，客气的把吕木匠送到门口，还小心叮嘱，天黑路远，注意安全。
回去的路上，天已黑透，满天星光。吕木匠问吕成，娃，打的疼不？不疼。吕成木木的一声。哎，爹打你，是不想让你动那心思。你说咱家，能配上人家吗？说出去都是笑话。吕成轻声答到，知道。然后抬头看天，星星一闪一闪的，爷俩都不说话了。
屋里，林虑山看着林芸，皱着眉头。丫头啊，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一个半大的小伙，在花园呆了一下午，这成何体统啊。明天开始，不许出屋，在屋里临帖，《九成宫》写个一千遍再出来。
林芸撒娇，哎呀，爹，我这不是闷的慌吗。这大院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以后不去花园了好不，别把我关屋里，会把我闷坏的。不行！林虑山断然到，你这丫头，也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五
城南的林家，这几天突然热闹了起来，媒婆一波一波的上门。全隆县都知道，林家未出阁的姑娘，出落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林芸被关在闺房，并不知前院的热闹，轻提羊毫，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城东的吕木匠，最近手里的活儿，也突然多了起来。城中的大户，方家的儿子要娶亲，自然要打造些新的家具。在方家，吕成握着木锯，正呼啦呼啦的扯着。方家两个护院走过，一个说，听说了吗，少爷要取林家的小姐。另一个接到，就那个城南的林家？哎哟，那可是个大美人啊。
吕成手里的活停了，愣愣的看着两个护院走过，心里像是拉着把大锯。他想起了，那个光影里的姑娘，哼着小曲荡着秋千，美丽的不可方物。
我不嫁！林芸怒气冲冲，把笔一摔，墨汁洒在洁白的宣纸上，开了花。林虑山劝到，唉，丫头，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可我连那个姓方的面都没见过！林芸气道。拜天地的时候，就会见到的嘛。林虑山柔声哄着。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想嫁！林芸冲着林虑山撒娇。可这回不灵了，林虑山脸一沉，说了句，胡闹！已经定亲了，方家的彩礼都收了，此事由不得你！说罢，一甩衣袖，气哼哼的走了。
林芸红了眼眶，眼泪像豆子一样，啪啪的砸在宣纸上。眼泪滴在墨痕上，晕了开来，湿了一片。她想起了那个小木匠，木头一样，站在她身后不说话。
六
娶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方家和林家，在隆县都是大户，婚事自然是全县轰动。花轿一早就抬到了林家的大门口，吹锣打鼓，鞭炮噼啪作响。吕成远远的看着，心里面也在啪啪响着，丝丝的疼，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
林芸出来了，她脚步细碎，被两个侍女扶着，抬脚进了花轿。帘子放下那一刻，她掀起盖头朝远处看了一下，眼光在人群中流转。人群一阵骚动，年轻的小伙子们惊为天人，不少吹起了口哨。吕成掩面而逃，这一幕他不忍多看，看一眼，心碎一瓣。
帘子放下了，林芸失望的坐回轿子，怅然若失。外面一阵鞭炮声，轿夫喊一声，吉时已到，起轿。顿时，鞭炮声，锣鼓声，一起作响。一行人，吹吹打打，往方家去了。
吕成扒着林家的墙头，愣愣的看着花园里的秋千，一动不动，思绪如飞。傻瓜，快来推我啊。林芸俏生生的说，小木匠，你真是个木头啊，一句话都不会说。林芸晃着秋千，声音也一飘一飘的。林芸，林芸！吕成咬着牙，攥着拳头。
七
啪！啪啪！远处突然想起一阵枪声，顿时尖叫声不绝于耳。土匪来了！土匪来了！人群四散而逃，慌不择路，喊声四起。吕成拔腿就跑，跑向迎亲的队伍，生逢乱世，经常会有流窜的土匪趁乱劫亲。
吕成逆着人流跑，推开了一个一个抱头鼠窜的人，身边有子弹呼啸而过。吕成不管不顾，闷着头往前跑，心里就一个信念，不能让土匪抢走林芸。
林家和方家的护院闻讯赶来，噼里啪啦，枪声大作。吕成趁乱跑到轿前，掀开帘子，一把拉住林芸，扭头就走。林芸吓坏了，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吕成一咬牙，拦腰抱起林芸，拼命往林子里跑去。
身后响起了土匪的喝骂声，子弹嗖嗖的追着过来，身边的石头被打的开了花，四处飞溅。吕成拼着命，咬着牙，一劲儿的飞奔。土匪被两家的护院拖着，追不过来。吕成闷头只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眼冒金星，跑到身后的枪声渐渐不闻。
到了安全地带，吕成把林芸放下，一头栽倒，仰面朝天，喘气如牛。林芸已经吓到不会说话了，一个劲儿的发抖，傻傻的看着吕成。小木匠，木头，傻子啊，你怎么不说话。眼冒金星的吕成，耳朵嗡嗡响，迷迷糊糊似乎又听到林芸在荡着秋千，一声一声的，脆生生的喊着他。
吕成笑了，他把林芸救出来了。小木匠，眼前是在秋千上晃着的林芸，呵，跑晕了，都出现幻觉了。吕成想着，手撑着地，坐起来晃了晃脑袋。小木匠，小木匠，木头！猛地吕成愣了，林芸坐在他旁边，使劲儿的晃着他，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木头啊，连话都不说！林芸回过神了，有些担心的看着吕成，四下看看，没有受伤，才舒了一口气。吕成赶紧坐到一旁，怯生生的看着林芸，怕她责怪。对…对不起啊，我是着急了，才抱着你跑的。
说什么呢！林芸嗔怪了一句，接着道，该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不用，不用谢！我…我愿意为你去死！吕成一着急，说出了心里话。良久的沉默，吕成低着头，不敢看林芸了。突然，脸颊湿了一下，吕成惊讶的抬头。却是林芸轻轻吻了他一下，此刻正羞红着脸，换她不敢抬头了。
吕成傻了，呆呆的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嘛。林芸红着脸，轻声说，唉，真是块木头！吕成低着头，声如蚊呐，说，等那边枪打完了，我送你回家。
林芸轻轻点头，不说话了，开始为家里担忧起来。吕成看着，心里知道林芸的担心。于是站起来，看着城里的方向，说道，你在这儿呆着，我去打探下消息。
林芸一下拉着他的衣袖，轻声说，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吕成轻轻拍了下她，放心吧，这里很安全，往前走百步，就是蒋庄。你就在庄头的大榕树下等我，一有消息，我马上回来。回来，回来娶你，如果你爹不同意，我就带你远走高飞。
林芸点点头，轻声说，我等你。吕成转身，大踏步的往城里走。林芸看着他，轻轻在心里说，我等你回来，然后嫁给你。无论爹爹同意不同意。
八
一个时辰过去了，吕成没有回来，两个时辰过去了，吕成没有回来。太阳快落山时，远处来了一大群人，林芸慌忙站了起来，翘首以盼。来的是林家的人，林虑山头发散乱，慌慌张张走在前头。没有吕成，林芸的心沉了下去，耳朵里嗡嗡乱响。
林虑山看到女儿，几步跑到跟前，一把抱住，老泪纵横。林芸泪流满面，哭着问，爹，小木匠呢？他去哪儿了？他怎么不带你们来？林虑山闻言，眼泪唰唰往下流，一个劲儿的叹气。
林芸越来越慌了，她晃着林虑山的手臂，哭喊，爹，你说话呀，小木匠呢？他怎么不来？林虑山扶住女儿，长叹一声，唉，小木匠他，他来不了了。嗡的一声，林芸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样，一把甩开父亲，她发了疯似的往城里跑。嘴里不停喊着，小木匠，你个木头，傻瓜，为什么不回来！啊！为什么！
吕成听不到了，永远也听不到了，他死的时候，还在努力的望着蒋庄的方向。那里有他心爱的姑娘，脆生生的叫着他木头。
他是被逃跑的土匪打死的，城里的枪声，引来了安防的部队。土匪抢亲不成，见势不妙，自然溃逃。路上正好撞见吕成，一个喽啰认出了他，指着他喊，当家的，就是这臭小子，坏了咱们的好事。于是，枪响，路边的林子里惊起一片飞鸟。
吕成倒下的时候，仿佛听见林芸说，我等你，我等你回来娶我。无论爹爹同意不同意。他笑了，看着蒋庄的方向，轻轻说，等我。
林芸终身未嫁，后来，还跟吕木匠学了木工活儿。住进了大山，每日与木器为伴，仿佛在纷飞的木屑里，依稀能看到吕成的影子。有时，她会停下手里的活儿，轻轻笑着说，傻瓜，怎么跟个木头一样呢。
九
故事讲完，天已经黑了，老人轻声笑着说，傻瓜，跟个木头一样。我愣神的功夫，电话突然响起，朋友找不到我，打电话询问了。我起身跟老人告别，正准备出门，老人喊我，小伙子，刚才谁在唱歌呢？
我扬扬手机，说，没人唱歌，手机铃声。哦，老人轻声说，能给我放一遍吗？怪好听的。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找到刚才的歌，墨明棋妙的《故梦》缓缓流出。
旧忆就像一扇窗
推开了就再难合上
谁踩过枯枝轻响
萤火绘着画屏香
为谁拢一袖芬芳
红叶的信笺情意绵长
他说就这样去流浪
到美丽的地方
……
又是一地枯黄
枫叶红了满面秋霜
这场故梦里
人生如戏唱
还有谁登场
昏黄烛火轻摇晃
大红盖头下谁彷徨
流泪的花和荣喜堂
静静放在一旁
……
谁的歌声轻轻
轻轻唱
谁的泪水静静淌
愿化一双鸟儿去飞翔
任身后哭号嘶喊着也追不上
又一年七月晚风凉
斜阳渐矮只影长
这场故梦里
孤桨声远荡
去他乡 遗忘
歌曲放完，冷不丁一声山鸡的叫声，我眼前一黑，不醒人事。再醒来时，躺在老莫怀里，这货正使劲掐着我的人中。旁边还有培文，一下一下拍着我脸蛋，嘴里喊到，舟亢，舟亢，特么的别吓我啊，撒泡尿都能晕倒。我一脸蒙逼，四处看看，木屋呢？什么木屋啊，眼花了吧？老莫伸手想再扇我一下，让我清醒清醒，我一闪，躲过去了。
站起身来，四处看看，才想起来，我们几个约着上山烧烤来着。途中我酒喝多了，起身去放水，然后…然后呢？那些事儿是真的吗？我有些头疼，培文在一旁说道，喂，木头啊，你手机响了！哦，我伸手摸兜，猛地愣住了。《故梦》在缓缓的唱着，在山里一下一下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