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的中午,陈锋冲到了束月生的实验室里。
实验室里,有两名女的研究生正在做实验,她们看到闯进来的陈锋,十分诧异。
较为面善的研究生问道:“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陈锋的嘴唇发白,额头上细汗密布,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惊险的事情:“我……我来找昨晚在这里做实验的学姐。”
“你要找榕榕?”另一个研究生脸色一变,看着陈锋,眼神陡然间锐利起来,“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陈锋看着质问他的研究生,不明白她的态度怎么如此恶劣,“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请他帮忙。”
研究生冷笑一声:“跟陆瑶有关的事?”
陈锋脱口道:“你知道陆瑶?”
“当然知道!”研究生看着的陈锋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你就是做完来的那个本科生吧?你知道榕榕被你害得有多惨吗?”
“惨?”陈锋一愣,“她怎么了?”
研究生叫道:“她因为跟你提到了陆瑶,被我们老板外派去外地出差了,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来,她因此不得不延毕一年。她三年的勤奋努力,只因为昨天撞到了你,就付之东流了!”
“榕榕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被你害得毕不了业,你竟然还有脸再来找她帮忙?陆瑶?我呸!”
陈锋呆住:“我……我害了人?
“赶紧滚出我们的实验室吧,你这个害人精!”
陈锋带着震惊与自责离开了实验室。
他出了实验室,抬头一望,就看见了对面办公室的门牌——植物保护办公室,束月生教授。
门正关着,在此刻并非夜晚的楼道里,陈锋可以借着微光,看清门牌周围刻着的红木花纹,那是一团极为复杂的花纹,就像人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视着他。
陈锋像受刑前的犯人一般走到了门前,两手颤颤巍巍地探向了门把手,他似乎听到了门那边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却始终不敢扭转把手。
他害怕看到门后面的东西,不管能不能打开。
陈锋忽然撤下手臂,掉头就跑,跑在深邃的楼道里,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幸亏这时楼道空荡,没人能注意到他的窘态。
陈锋瘫坐在楼道阴暗的一角,低声呜咽了起来。
他不知道哪里做错了,甚至不知道是否做对过。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陈锋过了五秒钟才接通了手机,是杨警察的来电:
“喂?”
“是陈锋吗?”
“是。”
“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你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偷装摄像头的校园变态,我们抓到了。他在陆瑶的宿舍里也安了一个摄像头。我们拿到了陆瑶死前的录像,她……她确实是自杀的,但是……唉,你和萧冉下午如果有时间的话,还是来警察局看看吧。”
第七天的下午,陈锋在去往警察局的路上。
他从一开始犹如看到救赎般的迅捷,到如今,临到警察局的时候,又让司机把他提前放下,让他可以一步步向警察局走去。
一路上,他思索了很多东西:
为什么在问及陆瑶跳楼的时候,薛红遮遮掩掩,不敢回答?
陈小花对于陆瑶的死,会毫无干系吗?
束月生到底对陆瑶做没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情,他才是杀害陆瑶的最大的凶手吗?
在陆瑶并不漫长的一生之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还是他最初爱上的那个女孩儿吗?
……
陈锋想了许多问题,他忽然发现他每次在自以为得到真相之后,都会有更大的变故接踵而来,令他惊怒交加,却又疲惫不堪,犹如一场轮回。
这一次,他愈加不敢确认能否到达轮回的终点,更加不敢确认的是,这是否又会是一次不堪承受的打击。
站在警察局门前,陈锋远望着警察局内人头攒动,目光辽远,却迟迟没有踏前一步。
“是因为害怕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陈锋的身后传来,陈锋转过身去,怒视着来人:“束月生,你还敢来这里!”
束月生微笑道:“当真相触手可及的时候,你忽然发现,你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要知道真相,反而还有些厌倦它,因此你害怕了,是吗?”
陈锋惊怒道:“你说什么?”
“我在说,”束月生又踏前了一步,脸上的微笑仍在,却目光森寒,“这几天你一直拼命追逐的,并不是真相大白,更不是那哄骗小孩儿的正义,而只是你心中从陆瑶身上延伸出的美好想象!”
束月生顿了顿,脸上微微冷笑:“这种想象迷人却又虚幻,令人忍不住一探究竟,可当它被现实勾勒出来的同时,却又变得不再美好,一片祥和之中,满是暗疮。”
陈锋震惊道:“你说什么?”
“我在说,”束月生一字字道,“我在说,你这些天的愤怒,即便它此时此刻让你浑身颤抖不已,可那都不是因为陆瑶,更不是因为爱,而只是因为你接受不了曾经爱的女孩儿不再完美!”
陈锋喝道:“放屁!”
束月生步步逼近,字字诛心:“你在接近真相的过程之中,接触到了真实的陆瑶,一个活生生的她!你对她的幻想破灭了,你感到失落,可你不愿承认这种失落,因为你不愿相信支撑你这几天追查真相的源动力,并不是为了陆瑶,而是为了你自己,你那颗受了伤却又无比渺小的心!”
“因此你痛恨这一切,痛恨任何让你意识到这点的东西,无论它们是好的还是坏的。”
“够了!”陈锋叫道,“你知道多少我跟陆瑶之间的事情,就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有的事情,包括你对我的一切猜测。”束月生脸上的皱纹在震颤,他也愤怒了起来,“相信我,我远比你以为的知道的更多。”
“我对你的猜测?”陈锋脸色一变,“谁告诉你的?”
“还能是谁呢?”束月生反问道。
陈锋怒吼:“于欣欣这个人渣!”
束月生道:“谁不是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做了这么多自以为正义的事情,可到头来不是也终于发现,你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吗?”
陈锋张口欲言,却又无话可说。
束月生狂笑了出来,就像大仇得报后的爽快:“我再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对我和陆瑶的那些猜测,都没有错,那都是真的!你终于找到真相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陈锋指着束月生,声音颤抖:“你……你杀了她!是你杀了陆瑶!”
“不!”束月生也用低沉的声音嘶吼起来,如同睡虎惊醒,“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我心爱的陆瑶,哦!我可怜的瑶瑶。”
陈锋呆住:“你说什么?”
束月生的脸上哀恸起来,他哽咽道:“当陆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上大学,一切生活费用都要自己挣的时候,她没有选择自杀;当在我的办公室里,我要她自己把脱下裤子的时候,她没有选择自杀;甚至,在她自杀的那天中午,我在食堂外,明明确确地告诉了她,她离不开我,至少在大学里,我有无数办法可以让她留在我的身边,她还是没有选择自杀。”
“可在那之后,她就遇到了你,再之后就……就……”
束月生流出了两行泪水,他用手抹去,脸上悲伤至极。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陈锋难以置信地问道。
束月生道:“那天晚上,我又跟陆瑶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回我电话,等了好久,我
都没有等到她的电话,于是又给她发了第一个短信,短信里我告诉她,她已经得不到奖学金了。这一次,她没过多久就跳楼自杀了。为什么……为什么她在遭受过这么多挫折之后,偏偏就是这一次,选择了自杀这件蠢事?”
陈锋害怕:“为……为什么?”
“因为你!”束月生指着陈锋,怒吼道,“你给了她那能杀死人的希望,这该死的希望,让她百折不挠的灵魂出现了一丝裂缝,让她有了弱点,有了致命的命门!”
陈锋不想再听下去了:“你不要再说了!”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束月生一字字地说道,“我告诉你,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看陆瑶死前的录像,那没有任何意义,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亲口告诉你你想要的真相。”
“不管你信不信,”束月生两只眼睛又红了起来,“我爱上了陆瑶,远比你爱得真实,那个坚强、勇敢、未曾抱怨过的女孩儿!那个纯洁高尚的灵魂!是你,陈锋,是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给了陆瑶生命不可承受的美好希望,这希望最终让她垮掉,并且向命运低下了头!”
“你真该用余生永远地忏悔下去,你杀死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儿!”
陈锋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束月生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直似疯了一般。
“陈锋?”
远远传来了一声惊喜的呼唤,将二人拉回了现实。
陈锋呆呆看去,萧冉正快步走了上来,束月生看到,脸上恢复如常,他最后朝陈锋蔑视了一眼,就转身离去了。
萧冉走到陈锋面前,指着束月生的背影,诧异道:“咦,那不是……”
“走吧,”陈锋神色晦暗,朝警察局走去,“去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萧冉愣了一下,追上了陈锋,与陈锋并肩走进了警察局。
陈锋和萧冉被杨警察带进了一个封闭的放映室。
放映室里很暗,杨警察没多说什么话,就示意两个人看向幕布,然后打开了投影仪。
这是一个无声的录像。
录像一开始是一个空荡的寝室,有两张床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玩具与抱枕,剩余的一张床上仅有一席棉被。
五秒钟后,陆瑶走了进来,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两眼通红,似乎刚刚大哭过一场。
又过了两秒,她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陆瑶接通了电话。接下来,就是长达几分钟歇斯底里的狂叫。
她挂死电话后甩出了手机,就像陡然失去了力气,缓缓跪倒在了地上。
通过她的嘴型变化,大致能猜出她对电话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陆瑶枯坐在地上坐了三秒钟,手机突然一亮,她目无神光地拿起手机,看了半秒,脸上蓦然流下了两行泪水。
模糊的手机屏幕上,隐隐能看到发来的是一条短信,上面隐隐有一个“束”字。
陆瑶看到了宿舍的窗户,她愣了一下,拿起手机,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户。她靠坐在窗沿,凝望着窗外,渐渐出了神。
那时的风应当不小,她的刘海被风吹得飞舞,就像丛间的木精灵,而她在录像中仅露出的半边侧脸嘴角微扬,似在享受无边夜景。
寝室的门又打开了,陆瑶吓了一跳,手一抖,手机就此滑落窗外。
陆瑶的脸上只心疼了一下,她就看向了寝室的门,薛红回到了寝室。
陆瑶的脸上很惊慌,支支吾吾,应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红两眼圆睁,愣了半秒,便要张口大叫。
谁知她的脸上忽又一动,沉吟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张开的嘴巴,缓缓合死,接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最终退出了寝室。
寝室的门缓缓关死,寝室内,又只剩下了陆瑶一个人。
陆瑶惊慌的神色褪下,她看着紧闭的大门,忽然笑了出来,她的笑容嘲弄,似在控诉,又似在鄙夷,但决无自怜。
后来,她拿出了校园卡,凝望着曾挂着小熊挂饰的钥匙扣,深深吻了上去。
吻完之后,她竟不敢看向钥匙扣,两颊绯红,似很是羞赧,想了一会儿,又开心地笑了出来,纯真无比。
这纯真的笑容好像只生存了一百年,她纵身一跳,终于结束了她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呜呜呜。”萧冉哭了出来,瘫倒在陈锋的身上,“陈锋,陆瑶她……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
陈锋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像一只僵尸。
杨警察的脸上露出不忍,上前想要安慰几句。
陈锋忽然甩开了萧冉,撞开了杨警察,跑了出去。
萧冉一愣,追了上去。
陈锋在警察局门前站定,仰望着天空,怔怔出神。
多日的阴云已经逐渐散去,遥远天际挂着一轮冷日。
萧冉跟了出来,站在了陈锋的身边:“陈锋,你怎么话也不说就突然跑出来了?”
陈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萧冉,你觉得到底是谁杀了陆瑶?”
萧冉想了想:“她的母亲陈小花?我能看出陆瑶在打完那通电话后,心情十分悲伤,她那时就应该动了轻生的念头;可后来她的手机又亮了一下,她更悲伤了。录像里能看出那是一条短信,还有一个‘束’字,难道是束教授?天,那短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而薛红!她看到陆瑶想要自杀,为什么没有阻拦?”
“这些人都不是好人,都是杀死陆瑶的凶手!”
陈锋问道:“那我呢?”
萧冉愕然:“啊?”
“我觉得那个偷拍女生宿舍的校园变态才是好人,毕竟,只有他跟陆瑶的死毫无干系,不是吗?”
“陈锋,你在说什么?”
“咱们分手吧,我……实在不喜欢人。”
第七天的深夜,陈锋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眼皮很沉,却无法再次睡去,只能从床上爬下来,走出寝室透透气,通哥竟也站在门外。
他抽着烟,看着陈锋,笑道:“咋了,睡不着啊?”
楼道内白炽灯光强烈,让人分不清白昼与黑夜。
陈锋觉得刺眼,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
通哥递给了陈锋一根香烟:“来一根?”
陈锋沉吟了一会儿,接过了香烟,接着借着通哥的火,点上了烟。他放到口中,猛地一吸,登时呛到。
香烟浸溢喉咙,陈锋不禁干呕了起来。
通哥惊讶:“第一次抽啊?”
陈锋待好受些后,对通哥点了点头。
通哥道:“吸烟有害健康啊,不会抽就别抽了。”
陈锋摇了摇头,又吸了一口烟。
通哥问道:“咱们明年就大四了,听说你想考研,是最近压力太大才失眠的吧?”
陈锋说出了第一句话:“不……不考了。”
通哥诧异:“为什么?之前不是见你一直在准备吗?”
陈锋吞吐着香烟的云雾,没有回答。
通哥叹了口气:“唉,去他娘的吸烟有害健康,就这么个操蛋的大学,操蛋的社会,不喝杯酒,点根烟,排解排解压力,还怎么活下去啊?”
“通哥,”陈锋忽然说道,“我知道答案了。”
通哥愣了一下:“什么答案?”
陈锋:“前几天你跟小刘在看《肖申克的救赎》的时候,我说这是一部关于希望的电影,希望是人最珍贵的东西,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该放弃心中的希望。”
通哥:“我记起来了,你当时说得还挺深奥的。”
陈锋:“小刘当时问了我一个问题,人要是放弃了希望,又会怎么样呢?”
通哥:“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会死。”
第七天,真相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