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荷、墨荷……
在水与火的中央,在梦与醒的边缘,她恍恍然听到了他的呼唤。抬眼,一时不能视清,但似有万丈柔光照来,呼吸也舒畅了许多。须臾,她蹙起了眉。原来是他不是“他”。心情跌落至谷底。原先滚烫的皮肤都转起了寒意。
那人上前扶起她,她发髻散乱、双颊瘦削,樱唇还有些干裂,端的是病骨支离。婢子端来药碗,他伸手接过,碗是温热的。他用匙子递到她唇边,她僵僵地含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苦——她哀声呻吟,两侧太阳如似针刺,她又唤痛。他顿了一顿,放下药碗,解下腰间祖传的玉佩,塞入她的掌内,柔声道: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她触碰着那块玉,上好的和田质,正面刻着一个“王”字,背面镶着一只赤金鹦鹉。他们是被父母指腹为婚的姑表兄妹,又是众人眼中的青梅竹马。但是她每一次与他的会晤,眉梢眼角,尽是生疏。
她那时还在懵懂地过活,好似庄子笔下的混沌。直到那个姓柳的男子出现,她仿佛被凿开了七窍。
时节正是夏末,雨后天晴,江面清得像琉璃。一朵朵浅红、柔粉的荷花,在圆盘般的碧叶映衬下,田田绵延,深远十里,潋滟了游人们的眼。包括她。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她闺名“墨荷”,乃是员外千金,自幼读书晓墨,被父母视为掌中明珠。那一日她去庙里祈福,路经十里曲塘,透过油碧车帘,入目无数荷花或含苞紧锁,或盈盈绚烂,或起伏摇动,伴着斜杨烟柳间的七色虹光,幻美到了极致。她便与随行的小婢道:轻红,命车夫帮我采一朵荷来。
车夫闻言勒了马,望着深广莫测的江面为难道:小姐,老夫不通水性,两下又无船无器,怎生采荷?
墨荷挽帘探身向外,附近确实没有舟船,只有几个卖菱的少女坐在岸边,或哼曲或嬉笑。轻红却瞥见了一个青衫书生,立在不远处眺望江景。若荷便用雪白的团扇掩了面,命轻红前去请书生相助。
书生本在诗诵这一塘的软玉温香,忽被一名小婢柔声求助,回眼又见车夫年迈,淡笑一笑,脱了外衫除了鞋袜,纵身涉水不避泥沼,细心寻了最是硕大娇艳的一朵,攀折返回,彬彬献上。
墨荷弃扇下车,亲自谢过。那书生眉目清朗,唇边噙笑,举手投足温文尔雅。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血色倏忽间涌上彼此的颊。那书生惊呼出声:小姐,我在梦里见过你。
墨荷别转面孔,娇羞无限。书生言辞虽显唐突,但感动于他采荷之举,墨荷欲报与礼金偿谢,又惭愧此举不妥。书生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求得知她的芳名。
她告诉了他,墨荷。崔墨荷。
他亦用轻而柔的声音对她说:在下柳生。
二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
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墨荷端坐在沉香木桌前,吟念着素白信纸的词句。轻红侍立在旁,神情甚是不解:小姐,这个书呆子铺张多日,硬要求我将这封书信带给你。他写的是什么意思?
墨荷抿嘴一笑,拿起鸡狼毫的小楷笔,望向湖田窑的影青瓶,那朵荷花瓣如玉,蕊似金,映着红烛蔓宛生姿。她在薛涛笺上写下一溜簪花小楷:镜水夜来秋月,如雪。采莲时,小娘红粉对寒浪。惆怅,正思惟。
墨荷写完,嘱咐轻红趁着无人的时候回予对方。轻红离开。墨荷独个怀抱着花瓶立在铜镜前,但见人面花光交相映,她一时有些眩惑,于是去开了窗子。
窗外的夜星宿远,月光虚浮,四周碧水,流声泠泠。墨荷住的乃是临水香榭,崔府花园正中。她借着西风遥送的丝竹笙歌,猜想定是父亲与宦友们举宴商事,却不知铺天盖地的变事即将到来。
边关战乱,烽烟熊熊。王府将军平乱有功,封官加爵。崔员外善于逢迎,提议将儿女婚事趁喜操办。消息传出,墨荷大是惶惧。她去求母亲反受了一顿斥责:王府的亲事是早就订下的,你说退婚就退婚,置我与你父于何地?
墨荷无法说出缘由。是夜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弥天大雾,湖光水色举目迷蒙,她在岸畔徘徊奔走,终不知何去何从。柳生忽然从雾中出现,一袭青衫纶巾,遥遥地向她招手,他手里握着一朵绽放的荷花。墨荷如释重负地走过去,柳生却是步步退却,渐渐消失不见。墨荷刹那间心境苍凉,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冷雨敲瓦,秋风扣窗,崔家绣楼外的美人蕉,滴滴答答,声声不住。
墨荷咬紧牙龈使劲一挥,“豁啦”大响,奁盒落地。凤冠霞帔、珠链步摇散落得到处都是。
——小姐,你这是何苦!
轻红劝道:柳公子接到信就再未现身。奴婢寻找他多日,实在杳无音信。小姐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罢。
墨荷本已得了风寒,时不时咳嗽连连。她闻此言心中一恸,只觉喉中温甜,忽地喷出一口鲜血。
消息传到王府,王将军皱眉道: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王府公子却是数次三番前往崔府探病,口口声声娶定了墨荷。崔老夫人欣悦地摩挲着墨荷的背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女儿,你嫁了他,爹娘才能放心!
三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洞房花烛夜,新妇落下了连绵的珠泪,湿润了描龙绣凤枕,鸳鸯合欢被。王府公子纳罕她的抗拒,一再地温言求欢,没想到屡屡遭拒。他终不免心生意气,逐渐浮现厌恶之色。没过两日,他便以百花楼为家,终日与红牌姑娘寻欢作乐。墨荷独自站在窗口,看着日升月落,星移斗转,悄无声息之间,樱桃红了三度,芭蕉绿了三次。她凄然一笑: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想起来揪心的疼。轻红双膝并拢,拜倒佛前,虔诚求道:菩萨,您就救救小姐吧。
墨荷已不进水米数日了,轻红喂她煎药也尽数呕出。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常常闭口无言,昏迷时则喋喋不休,象是与人倾吐着什么。王府派人发出悬赏文:谁若能医好少夫人,定有重金相酬!
然神医难遇。
轻红捧着签筒摇了许久,终于摇出了一根签,上书小字:无情何必生斯世,有情终须累此生。
轻红拾裙起身,去找寺僧解签,不意间撞到一人,凝神注目,却是柳生。
柳生乍遇轻红,更是惊奇。他自与墨荷邂逅,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收到墨荷表明心迹的信笺,更是欣喜满怀。联想到崔家身份显赫,一介书生的他不敢辜负小姐美意。他次日便壮志满怀、进京赶考,不料科举落第,归乡之后又得闻墨荷嫁入王府,前番的诸般渴慕终究成镜花水月。既然花事已了,还有何留恋必要。他离乡背景,一晃三年。当轻红告知他,墨荷的一片相思之情与半条膏肓之命,柳生只觉得头昏气促,情怀激荡。
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柳生透过缭绕的烟雾,望向那些供奉在高处的泥金塑像,一个个低眉抬手,宝相庄严,享受着万家香火,却为芸芸苦者成全了几样事?他定了主意,假扮郎中前去王府。
墨荷所躺的紫檀大床上方是云白烟蓝的软烟罗帐。她的脸色苍白如那副纱帐。柳生把完脉,闭目深叹了一声。墨荷微微抬起双眼,目光在柳生的面上转了一转又收回。柳生立刻红了眼圈。缱绻往事好似电光般重现。那时的崔家小姐,何其娇艳,何等风姿?而今缠绵病榻,憔悴得教人心碎。
小姐……他微声唤她,喉中梗着痛楚,沙哑不成声:可还记得曲江荷塘……
四
——你是?
——我是……
——你真的是?
——我真的是。
云空忽有惊雷滚过,雨自地老天荒倾盆而下。
在旁的轻红,拈起帕子拭拭眼角,轻轻地掩好房门伫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墨荷才将心神收拢。方才一切都消失了。方才一切都回来了。消失的是这王府宅院,这雕花纱帐,这无分悲欢无分痛痒无分日夜的死水般日子。回来的是那满塘的荷花,那初遇的欢喜,那流光溢彩万物复苏的良辰美景。一刹那的安乐令她的病痛几乎烟消云散。然而清醒后,墨荷背转了身,一声声唤着轻红。
——病容素面,怎生见客?
王府所有人都忍不住叫绝。
柳郎中的医术,果然了得。不过数日,王府的少夫人药到病除,气色大好。王府将军亲自递上百两黄金,柳生亦不推辞,答谢接过。时值中秋。墨荷穿着绿幽幽的绸襦裙,挽了纱披帛,还梳了一个牡丹头,插着金步摇。她在王府晚宴上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艳惊四座。墨荷盈盈端起一个白玉杯,望向柳生的明眸却几欲堕下泪来。柳生接过她斟来的酒,凛冽眉骨一时隐一时现,嘴角溅出苦笑。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他在王府的这段日子,与她执手泪眼,互诉衷肠,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温存光景,尽是在幻念中悄自进行。他与她仅仅有意味深长的对视,欲言又止的缄默,干干净净的探病与求医,日复一日,直到她病愈。喝完这杯离别酒,吃过这顿践行宴,他该与她诀别,也该与三年前的记忆诀别。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心酸。她词穷。哪里知道身畔还有一双眼睛,简直欲剥他二人的皮。
次日清晨,王府公子暴怒出声,声称府内招了贼。仆人们在大堂上下、在花园内外、厢房左右四处搜查,终在柳生房内查获那套贵重白玉酒具。王府公子见了被绑成角粽被打得半死的柳生,一脸轻蔑,勒令送官。墨荷与轻红慌张赶来,一见轰然。
墨荷声声求夫君不要送官,声声称柳生绝非是贼。
王府公子仍是一贯的怠惰姿态,然面孔上明暗交织。他齿内的话仿佛冰雹粒粒迸出:偷者为贼,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
五
墨荷望向那些寥落至阴森的残荷,手作兰花,捻起鱼食细碎洒下,扰乱一池鲤影。
柳生的身体恢复了自由,但他的心留在了王府内。他含冤的委屈,被殴打的疼痛,已经淡忘了,可是对墨荷产生的锥心欲碎的思念,愈发难耐了。他翻到白居易的《长恨歌》,触目“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肠肚便是痉挛般的煎熬。这一生,墨荷注定成为他的怅,他的恨,他的心头结。只有轻红偶然前来,才能缓解他的焦虑。
轻红说,王府公子如今对小姐极好,命人将王府的花园林圃,一一凿通成池,遍栽名品芙蕖。
轻红说,王府王子如今少去百花楼了,他常常陪着小姐。小姐除了偶尔怔忪走神,每日里针箴女红,精神气色都好过先前。
轻红说完这些,将一个暗花翠蓝的荷包递与柳生。柳生抽开来,竟是一颗风干已透的莲蓬。轻红叹了口气,说,柳公子,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就将我家小姐忘了吧。
柳生抚观莲蓬良久,哑哑一笑。过了片刻,他沉声道:没有墨荷,我终身不娶。
墨荷闻言连连摇头。自古云男儿多薄幸,偏将她遇到了如此专情的人。幸与不幸,难以断定,不知所措。
轻红眼珠转了一转,附在墨荷耳边一顿私语。墨荷心头狂跳,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夜三更,王府举宴欢庆之后,人人醉卧在床,墨荷与轻红溜到了花园墙角。陪嫁的头面均酬与了相助的小厮,墙外亦立好了云梯。只要攀过去,早已预备好马车的柳生就能够顺利相迎,一同离去。
还等什么?还等什么?还等什么?
轻红问,小厮问,墨荷也问,她问自己。
三年来黯然消魂的分离,三年来绵绵无尽的相思,三年来层层缠绕的渴盼,几乎让她以为永远也终结不了。现在只要一点勇气,一次不顾一切……不知是何原因,墨荷腹内乍起一股窒息的疼。那股疼来得猝不及防,却是绞肠拧肺,痛入骨髓。她弯下腰去,轻红与小厮都乱了手脚。
轻红扶住颤抖着的墨荷,惊问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墨荷咬牙,抬腿,落脚。勉强爬到墙头时,额上虚汗直如流泉。
——小姐,你流血了!
这是墨荷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六
待醒转,已是在金城,隔离长安三十里。
有人上前扶起她,她发髻散乱、双颊瘦削,樱唇还有些干裂,端的是病骨支离。婢子端来药碗,他伸手接过,碗是温热的。他用匙子递到她唇边,她僵僵地含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苦——她哀声呻吟,两侧太阳如似针刺,她又唤痛。他顿了一顿,放下药碗,长吁一口气,闷声道:谢天谢地,大夫保住了你,也保住了你腹中的骨肉。
墨荷面色蓦地煞白,如同客栈外面的初雪,寂然飘落。
补药一锅锅地熬,之后滚滚沥下,却滋补不出墨荷的欢颜。
——墨荷,为你受鞭笞,我不悔。我只求你,不要鞭笞我的心。
柳生鼻端一酸,走至床前,徐徐出声:你到底,爱我还是爱他?
墨荷唇边漾起一抹凄缈的笑意:柳郎,我已经负了他,我也负了你,不能再负我的孩子。
柳生呆愣愣地看着她,状若不识。过了良久,他踱步走至廊檐下,深深嗅了嗅已住的冰雪气息。
清寒。幽冷。哀而不伤。犹如诀别。
佛堂青烟煌煌,佛像宝相庄严,佛号此起彼落。
轻红走到解签僧处,微微弓背,呈上签文。
——大师,请你帮我解支签。
——无情何必生斯世,有情终须累此生。
——何解?
——施主,有情便无解。
——若无情如何解?
——去好。
轻红轻叹一声,幻象消失。她手挑起车帘。长夜漫雪,车马缓行,正是回长安的路。她肩畔的墨荷沉睡依旧,那些相思离散的情感、那些悠远而芬芳的时光,在她梦里一一回温。
——墨荷,这是当年我送给你的荷…已经枯萎了……
——柳郎,墨荷对你的心,是永远不会枯萎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南朝·梁·萧统·《文选》卷二十九
【注】:本文根据《太平广记》里《柳参军传》改编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