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的爱与痴

如果说他们没有当面侮辱她,那是因为她漂亮的缘故,但在道德上,他们干的事却更加卑劣。

                                                                                                       ——巴尔扎克  《交际花盛衰记》

《红楼梦》里,若论宝玉的知音,当之无愧的应属林黛玉。作家闫红认为,黛玉之外,如果天时地利凑巧,贾雨村也许能成为宝玉的知音,原因在于他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提到宝玉时,他能从冷子兴的带有世俗偏见的只言片语里,觉察到宝玉的不同寻常,并以一番宏论,论证了宝玉的不凡之处。其实,在林黛玉和贾雨村之外,尤三姐也可以成为宝玉的知己。

作为宁国府的外围亲戚,尤氏姐妹还未正式出场,名声就已经蒙了灰。

贾敬骤然离世,贾珍贾蓉等守着国孝不能亲自回来主持,宁国府的当家主母尤氏只能“独艳理亲丧”,家里家外的事一时让她忙得不可开交,而荣国府那边能够帮得上忙的也不得空。无奈之下,尤氏只得让她的继母并两个妹妹到宁国府看家,并连夜通知贾珍。得到贾敬过世的消息后,贾珍父子星夜奔回,听闻尤二姐尤三姐来了,贾蓉便和贾珍一笑。

这一笑,笑出了这父子俩的荒唐,也笑出了尤氏姐妹的可悲——说到底,她们只是贾珍等权贵的玩物而已。

守孝期间,尤三姐得以近距离的观察宝玉,那个在贾琏的小厮兴儿等人眼里外清而内浊的宝玉,在她看来其实只是“不大合外人的式”而已:和尚绕棺时,他想当然的觉得和尚的臭味会熏了屋里的姑娘们,所以挡在前面以至于让人觉得他很没眼色;老婆子要用他的碗给尤二姐倒茶,他却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

于细节处对女性有足够的尊重,宝玉对身边的每个女孩皆是如此,然而在大观园里,领他这份情的人却寥寥无几,一部分人觉得他太没正经,成天在女孩堆里瞎混;一部分人则仗着他的这份好而蹬鼻子上脸。比较典型的人中,袭人犹如他的第二个娘一般,成天苦口婆心的规劝他要读书走正途,并为了使宝玉“走正途”而软硬皆施;一向以豪迈不羁著称的湘云也未能免俗;宝钗更是讽刺他为“无事忙”…….

唯有尤三姐,只和宝玉有数面之缘,便看到那个“不合外人式”的宝玉,同时也看到了不合外人式的自己。

倘若她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有父母的悉心教导和呵护,未必不会长成如宝钗黛玉一般的大家闺秀,若有机缘能让她和宝玉共同成长,那么二人或许也能成为真正的知音。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她自幼便家道中落,为生活计,势利的尤老娘带着姐妹俩改嫁到尤家,后又为了更好的物质生活,默许了两个年幼的女儿和贾珍等人厮混,以至于还在闺阁之中,名声便已败坏,从一开始,她就已陷入生活的污泥之中无法自拔,她注定与宝玉这样的人无缘。

写到这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那么孤傲决绝的尤三姐,其实是没法和宝玉这样的暖男成为知音的,毕竟他们的成长背景差了那么多。她能看上的,是“冷口冷心”的柳湘莲。

从前或因环境的唆使,或因自身禁不住诱惑,以至于纵情于声色,然而聪明如尤三姐是不会随波逐流的。从贾珍贾蓉等人对她们的不怀好意的恭维和调笑里,她渐渐觉察到了命运的恶意,只不过前事已经铸就,她无力改变什么,所以后来变得愤怒失控——比如与贾珍贾琏放肆调笑,不高兴便泼声厉言痛骂贾珍等人……..

眼看着她闹得太不像话,尤二姐和贾琏(彼时尤二姐已被贾琏纳为二房)决定将她嫁出去了事。经过尤二姐的一番劝说,外加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对未来尚还有念想,更何况,她也曾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那个人,遂下定决心改头换面,只专心等待柳湘莲的归来。

好在贾琏外出办事时,遇上了和薛蟠一通归来的柳湘莲,只三言两语,柳湘莲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还将随身携带的鸳鸯剑作为定情之物托贾琏带回。

和大多数人一样,从前觉得尤三姐一心要嫁给柳湘莲,是因为她想借着一个身世清白的男人,洗净自己一身的风尘,为自己挣个岁月静好的未来。如今再读《红楼梦》,才发现当初的想法实在看低了尤三姐。

她虽然已经名声不佳,但个人素质极好,又是宁国府的亲戚,要想找一个身世清白但社会地位一般的人嫁了其实是件极容易的事。反观柳湘莲,除了生得俊美,名声不错以外,以世俗的标准,他几乎一无是处:家道中落又读书不成,闲常只是赌博吃酒,还喜欢串戏(毕竟在当时戏子是下九流的行当),没有合理稳定的收入,绝对算不上婚配的上佳人选,然而尤三姐还是一眼看上了他。

家道中落的柳湘莲,想来也曾受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眼望去,他只是冷口冷心,清高自持,虽喜欢唱戏,但绝不会如一些优伶(比如后来娶了袭人的蒋玉函)一般为了利益委身于权贵,他有他的原则和底线。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所谓的一见钟情,其实钟的是脸,是好看的皮囊带给自己的愉悦感和虚荣心的满足,可我相信,尤三姐钟情的,是他清俊外表下,那个同她一样清高孤傲的灵魂,她想靠近他,彼此取暖,从此与他一起浮踪浪迹,寄余生与江海。

柳湘莲于她是出路和依靠,她于柳湘莲,却只是比不上宁国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婚事,冷静下来的柳湘莲发现了问题,在男女婚嫁方面,向来都是一家有女千家求,条件好的更是如此,怎么还有女家上赶着男家的呢?他后悔自己的草率,决定向好友宝玉打听清楚。了解到他的订婚对象是宁国府贾珍的姨妹之后,他跌脚叹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

于是他找了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打算推掉这桩婚事。和贾琏交涉此事时,房内的尤三姐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是前事连累了自己,她既没有哭天抢地的争取,也没有委曲求全,尽管多年的梦想彻底幻灭,她还是保全了彼此的颜面。贾琏还想着挽回,她“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后,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一向冷口冷心的柳湘莲也被她惊呆,抚尸大哭了一场,便跟随一个疯癫道士出了家。

尤三姐的可敬之处,在于她的坦荡和决绝。

她不愿意欺人,更不愿意自欺。她信因果报应,所以不对他人抱有幻想,不会如董小宛那般,为了下半生的生计,哪怕自己会鲜血淋漓,也要削足适履,将自己打造成世人所认可的贤妻良母的模样,即使抛弃尊严丢掉自我也在所不惜。她不会如尤二姐那般,一心想着嫁个男人作为自己的依靠,从此本本分分的过日子,贾琏一句“将来凤姐死了便将她扶正”她都能信以为真,和贾珍等人相识多年,她深深的知道自己姐妹俩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那么骄傲的尤三姐,看到了自己无后路可退后,直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毕竟,自杀也是一种反抗。

而世间的凡人如你我,或困于欲望,或困于人性中不可避免的自私和懦弱,不敢与命运狭路相逢,只能辗转于贪嗔痴爱中无法自拔。相比之下,尤三姐更像是淤泥里开出的花,明艳而高贵,世人只能远远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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