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源自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上大一那年，隔壁楼的女孩自杀了。

我不认识她，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却常常想起她。大概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人的死亡所震撼。

关于她的一切，我都是从身边人的描述中得知，或真或假，逐渐拼凑起一个不算完整的人物形象。

-1-

她来自一个小镇，是她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她的父母是工人，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见识。女儿能够考上一本院校，让他们很骄傲。

自从拿到录取通知书，夫妻二人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他们逢人便说，自己的女儿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学，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了。女儿临行前，他们还特意摆了一桌酒席，把家里的所有人都请来一起庆祝女儿考上大学。

正因如此，女儿说要休学时，他们第一个跳出来制止。

他们觉得女儿小题大做，怎么能因为宿舍矛盾就休学呢，何况休学是件多么丢人的事情。

他们劝她：大家住在同一个宿舍里，来自不同地方，生活习惯不同，有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没必要因此休学呀。女孩子，住在一起有点小矛盾很正常，相处久了就好了。如果实在合不来就躲开他们，自己去图书馆上自习。宿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睡觉的时候又不用说话，这不就没事了吗。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四年时间快着呢，这不是已经过去半年了吗。马上放寒假了，先考试，考试结束咱们再回家。

其实他们觉察出女儿最近状态不对，最近几次打电话来都是哭哭啼啼。他们和辅导员通过一个电话，辅导员说是宿舍矛盾导致的。他们觉得应该不是太严重的事情，也许快到考试周，女儿心理压力有点大，等考完试就没事了。

她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不爱说话，以前也有过因为压力过大而情绪奔溃的状况。每次过段时间就好了，这次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况。所以，他们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父亲甚至还在电话里严厉地批评了孩子，觉得她太娇气，家里把她宠坏了，所以才跟宿舍同学搞不好关系。

“在大学都不会处人际关系，到了社会上怎么办？家里又没有什么人脉，只能靠你自己，可你连宿舍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们不知道，女儿还有很多委屈没有说。

那天晚上十点多，他们最后一次接到女儿的电话。女儿哭着又一次提出要休学。母亲仍旧劝她忍一忍，明天还有一门考试，这学期就结束了，考完回家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女孩说自己撑不住了，她真的待不下去了，想让父母过来接她。母亲很矛盾，说不好请假，让她再忍一天，考完试就回来。

女孩听了之后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女孩说，是自己不孝顺，让他们担心了。母亲以为女孩可能已经想开，两人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清晨，女孩被发现倒在隔壁宿舍楼下，死了。

-2-

那年是张老师第一年参加工作。

她刚刚从本校研究生毕业，这是她带的第一个班，她很紧张，希望能够带出一个好班。

但偏偏事情不像预计的那样。

开学不到两个月，有一个宿舍就出现矛盾了。

她是听班长说的，有一个宿舍四个女生关系很紧张。其中一个被另外几个女生孤立起来。

班主任听到起初有点不相信，那三个女孩中有两个看起来挺老实的样子，怎么会孤立别人，做出这样的事？！她叮嘱班长多和女孩聊天，多关注她的动态，她自己也将多留意。

她发现，每到集体活动的时候，女孩总是独自一个人，好像没有和谁特别亲近。另外三个女孩则经常聚在一起，聊天说笑，看起来很自然。她又分别跟几个班里的同学谈了话，他们也反馈了同样的信息。

张老师决定找这三个女孩谈一谈。

当三个女孩坐在她面前的时候，三人的性格特征立刻鲜明地展现在她眼前：一个喜欢当老大，孤立别人应该就是她挑的头。一个爱煽风点火的，永远拥护老大。一个没主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个人一致指责说是女孩的问题。她们说是女孩自己太内向，不愿意跟她们说话，并不是她们不理她。更何况她天天在图书馆里，也不回宿舍，上课也不跟她们坐在一起，明明是她自己有问题，不喜欢和宿舍同学待在一起，怎么反而怪她们呢？其实是她自己心理有问题，故意疏远别人。

她们还说，女孩生活习惯不好，每天5点钟就起床，一起来就叮叮咣咣，吵得别人没法休息。而且她经常不换衣服，脱下来的衣服也不洗，搞得宿舍里总是一股味道。

她们最后质问班主任，你去问问班里同学，是不是大家都觉得她有病，像她这样的就不适合来读书。

班主任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让她们先回去。

从另外三个女生那里找不到突破，张老师决定跟女孩本人聊一聊。

女孩看起来很瘦小，让她想到自己支教时遇到的一个孩子，总是很害羞的样子。

她问女孩为什么总是自己一个人，女孩说习惯了。

你应该多和同学交流呀，不能总是自己一个人。

女孩没说话。

听说你跟宿舍同学关系不太好？

女孩皱了一下眉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呀？

生活习惯差异比较大，合不来。

这是正常的，我和大学宿舍的同学也有过矛盾，可后来大家还是成了好朋友，相信你们也可以的。

女孩没说话，不置可否。

这样的谈话让张老师很有挫败感，她甚至想：女孩这么死性，怪不得大家都不喜欢她。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看法，在内心检讨一番，耐着性子地对女孩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

女孩抬起头，她的眼睛望着张老师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

那时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谈。

-3-

开学第一天，她就看她不顺眼。

小个子，一头短发剪得像个男生，身上的衣服旧得都起了球，说话还有口音，一看就是小地方来的。最重要是她的鞋，怎么会那么臭！她喷了几遍香水都不管用。

军训的时候大家的作息时间比较一致，但军训结束之后，小个子仍然每天五点起床，这让习惯晚睡的她很受不了。她悄悄问了另外两个女生，发现其实她们也有怨言。

她原本就不喜欢她，听她们这么一说更加气愤，决定找女孩谈一谈。

她问女孩能不能稍微晚一点起床，因为宿舍里其他人还要睡觉。

女孩想了想说，可以，我以后六点起。

第二天女孩果然没有早起，但五点钟刚过，女孩就开始频繁翻身。很显然，她醒了，但又不能起，只好翻来覆去。

女孩翻身弄得床铺嘎吱嘎吱响，宿舍另外三个人被吵醒了。

再次被吵醒的她大声吼道，你能不能别动了！不弄出点动静你难受是吧？！要走赶紧走，你走了大家都清净！

从那以后，宿舍关系跌倒谷底。

她们既担心女孩向老师告状，又觉得女孩不够体谅大家，太自私，于是越看她越不顺眼，那些原本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也让人越来越讨厌。三个人凑到一起商量决定教训她一下。

一开始，她们只是往女孩的暖瓶里倒了洗洁精，打算看好戏。可是女孩尝出水的味道不对之后，默默地把暖瓶里的水倒了，什么也没说。她们觉得女孩好欺负，她越是沉默就越让她们生气，越要想出更多的方法欺负她。

她们把女孩的衣服扔了，在她的床铺上洒水，在她的口杯里放虫子，把她的东西弄坏……

无论怎么做，女孩永远逆来顺受，这让她们十分恼火，更加大胆起来。

直到有一天，她们趁女孩不在，把门锁换了。

她们悄悄地躲在宿舍里不出声，偷笑着听门外的女孩用钥匙开门。

她们听见钥匙在锁槽里嘎达嘎达地响，却没能转动起来。

钥匙被拔出来又插进锁眼，还是没转动。

她们简直能想到女孩脸上诧异的神情，互相示意不要笑出声。

她们以为女孩会敲门。但女孩没有。过了一会儿门外就没有声音了。

其中一个女孩打开宿舍门，楼道里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女孩去了哪里。

-4-

十点二十分，女孩给家里打出最后一通电话。

没有人知道，当女孩女孩独自游荡在静谧的校园里，女孩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她放下电话之后，内心做了怎样一番挣扎，最后决定自杀。

据到过现场的同学说，墙上有很多清晰的血印，是女孩一次次撞墙时留下的。

她是撞墙死的。

一个血印叠着另一个血印，一层又一层，如此坚定地奔赴死亡。

有人说那晚听见咚咚的声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后来才知道是她。

有人说她撞墙撞了半个小时，脑浆都出来了。

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

-5-

等我寒假结束，回到学校的时候，女孩去世已经快一个月。

我曾经路过女孩出事的那个地方，血迹早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可经过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汗毛竖起。

宿舍里的三个女孩，两个被退学，一个办了休学。

学校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很多学生正式放寒假前已经回家，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而知道的人也很少谈起这件事，毕竟热度过去也就没人关注。

突然有一天，就在大家以为一切平静的时候，出事的宿舍楼下出现一个条幅，指责“学校管理疏忽导致孩子自杀”。

但这个条幅只挂了不到半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个女孩一样。

一切重又复归平静。

再也没有人说起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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