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乾道六年,残冬,大梁,一座破旧的道观内,一灯如豆,四个道人围着一具棺柩,默然无语。
西首的道人生得慈眉善目,鬓边已现白发,他左手边一个道人比他年纪略轻,方面大耳,黑须如墨,神情肃然。右手边的道人十分瘦小,尖嘴缩腮,面如猿猴,双目炯然生光,看年纪还不到三十。对面的道人年纪最轻,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似乎带着几分怒气。四人手边都放着一把乌鞘长剑,那瘦小道人身边的剑偏偏最长,刃长四尺七寸,样式古拙。
那年轻道人显然有些焦躁,老道人看在眼里,开口道:“丘师弟,你有何话说?”
年轻道人见师兄开口,稽首道:“大师兄,午时将至,师尊说的那人如何还不到来?师尊将那老魔说得恁样郑重,只凭你我四人,未必敌得住他。我拼着将这条命送在他手里也罢了,若是有损师尊法体,却是万死莫赎。”
老道人正色道:“丘师弟,难道你对师尊的话也有疑虑?师尊道法精微,出口无讹,他既说救星午时将至,时辰一到自然分晓。你我从师学道,其念必坚,莫说这片刻之后的事,便是上下五百年,师尊也已洞悉于心。你是本门最具慧根的弟子,师尊早已预料你必将光大我教,得享遐龄,眼前种种危难,只要你道心坚定,便如浮光幻影一般,何足为虑。”
三人听得老道人这番话,一起合掌称颂“无量天尊,多谢大师兄指点”,老道人微微颔首,回头道:“去邪!一个十岁上下的小道童上前一步道:“师傅,有何吩咐?”,老道人道:“守好这莲花漏,迟些有人闯入道观,你即避在屏风之后,不可出来,切记切记。”那道童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四个道人就此入定,夜色寂寂,道观中除了虫鸣,再无声音。
不知过了几时,蓦然一阵尖针般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也不甚响,只是扎得众人耳中生疼,便如有人对着耳朵大吼一般。四人都是多年修行的有道之士,身边方圆十丈之内有落叶飘花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人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四人抢剑在手,准备迎敌,那声音又响了一遍“王重阳的徒子徒孙,快快将老杂毛的遗物双手捧了出来,我老人家便饶了你们四条狗命!”
老道人皱眉道:“这人绝非老魔!”正说话间,道观的大门猛然震得飞散开来,一道黑影迅疾无比的冲向屋内。突然一道剑光如厉电般一闪,直刺那黑衣人,正是那瘦小道人。四个道人同时拔剑,却是他第一个出手。
那黑衣人被剑气所迫,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怔了一怔,似乎对这道人的身手颇有些意外。那道人正是王重阳七大弟子中排名第六的长生子刘处玄,其时才二十四岁,王重阳一生渡人无数,以性命之学为重,常说武学不过是旁枝末节,是以七子虽然得蒙传授,大多数时间只是各自修行。刘处玄出身豪侠之士,击刺之术入门之前已然极精,重阳真人见他有天赋,也着意指点了他几日剑法。重阳真人曾谆谆教诲“天下万物,以道为先。入道者不论学什么,都轻而易举,而一个人不论学什么,只要勇猛精进,最后也能通道,只是难易不可同理计。概从根本求枝叶极易,而从枝叶求根本极难。”刘处玄结发后潜心修炼,学道修为与日俱增,剑法更是精进,全真七子公推为同门第一。
那黑衣人竭力腾挪,始终脱不开刘处玄的剑光笼罩,面色狰狞却连一声叫骂也发不出来。其他三人见刘处玄大占上风,便坐在一边静观。突然一声惨叫,一道血箭从那黑衣人胸前激射而出,刘处玄已还剑入鞘,那黑衣人捂着胸口,晃了一晃,仰天便倒。
那年轻道士正是七子中年纪最小的长春子丘处机,年纪最大的是丹阳子马钰,黑须道人是长真子谭处端。丘处机年纪虽轻,江湖经验却足,他走过去黑衣人身边,踢了一脚,只见那人手里还握着满把暗器。丘处机噗嗤一笑,道:“这人是琅琊花家的,都说花家轻功暗器是武林双绝,可惜碰上了刘师兄,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看他年龄,不是花四,就是花五。”
马钰正色道:“看来今天来的人不止老魔一个,我们愈加要小心。”
众人深以为然,却没想到这夜着实热闹,半个时辰不到,居然前后来了五批高手。听口音天南地北都有,有男有女,武功有高有低,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轮流迎战,一一击退。最后来的只有一人,乃是一个虎面头陀,须发如戟,生得十分狞恶。谭处端同他对掌,只听砰砰砰三声,双方都是一晃,全真四子俱是一惊,须知谭处端的内力修为在同侪中仅次于马钰,武林中罕逢敌手,这头陀藉藉无名,居然能跟他平分秋色。蓦地那头陀暴吼一声,气走诸穴,全身骨节如爆竹般响起,原本已十分魁梧的身形似乎又涨了几分,显然是一门极其霸道的外门神功。谭处端知道他这掌必然如雷霆一击,势不可挡,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将刚才对掌时震散的真气调匀,双手如抱婴儿,准备以全真教“以虚御实”的法门接这一掌。
正在这时,空中一阵若有若无的梵音传来,一股极其清冽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头陀和全真四子都是心头一凛,“这是什么人?“
此时梵音已在门外,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甘露明王法驾到此,全真弟子速速迎接!”,众人朝门外一看,只见十二个喇嘛,簇拥着一辆极其华丽的马车,车上套着四匹黑马,通体如墨玉一般全无杂色,浑身肌肉虬结,比那十二个喇嘛足足高出两个头有余。马车边立着一个妙龄女子,遍体珠光宝气,玉佩金环互相撞击,琅琅有声,刚才发话的显然正是这女子。众人只觉一阵晕眩,连这女子是什么模样也瞧不清楚,只觉得这女子犹如烈日一般不可仰视。马钰低声道“老魔到了,诸位师弟千万小心。”
那女子向前几步,摇曳生姿,立在庭中的头陀和谭处端一阵心悸,不由自主的让开几步。那女子粲然一笑,娇声道:“哪位是丹阳子马钰?你是全真派的大师兄,老道士留下的东西交了出来,明王一欢喜,说不定收你们为徒,终生受益。”
马钰稽首到:“姑娘莫非是甘露明王驾前七宝龙女?贫道正是马钰,我师尊乃方外之人,半世视富贵如浮云,而今羽化,更无一物。明王与龙女都是大德高人,岂有不知?”
七宝龙女微笑道“老道士当面撒谎,不怕下拔舌地狱么?王重阳的道行虽高,比我明王犹如萤火之于皓月,明王自然不贪图他的东西。这东西事关数百兆众生百年气运,非同小可,落在你们手上,迟早被邪魔外道夺去,明王心怀慈悲,不忍见众生涂炭,才挑起这副担子,尔等不可不知。”
丘处机怒道:“我看你就是邪魔外道,我丘处机三寸气在,绝不容你亵渎师尊遗物!”说罢上前一步,就要出手。
马钰急忙道,“师弟不可妄动!”丘处机哪里肯听,飞身扑去,吼道“好妖女,吃我一剑!”剑光如虹,直刺那女子的咽喉。丘处机知道此人武功必定十分高强,这一剑暗藏三着杀手,无论对方如何闪避招架,都要占她先机。
只见那七宝龙女不闪不避,伸手一招,右手已经多了一株莲花,丘处机的长剑堪堪递到她面前一尺有余,七宝龙女将那莲花一刷,丘处机手中一轻,只剩得一个剑柄,正在大惊时,突然感觉腋下被人轻轻一托,整个人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马钰身边,不由得一阵迷惘,竟不敢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处玄见师弟吃亏,也不答话,四尺七寸长的宝剑青光一闪,从下往上斜挑七宝龙女的面门,剑锋未至,寒气已扑面而来。七宝龙女笑道:“你这小道士也学不乖”,不料刘处玄一招未老,突然收剑,身子便如在冰上滑过去一般,直溜到龙女身边,剑交左手,反手从自己背后刺出。这一剑奇诡无比,又是快如电光火石,那龙女噫了一声,赞道:“好身手,小道士这一剑不坏,人间剑法胜过你的不超过三个”。只说了两个字时,刘处玄已经一声闷哼,摔了出去,龙女歉然道:“你这剑太快,只好让你吃点亏。”
谭处端大惊失色,心想自己武功与两个师弟只在伯仲之间,但这娇怯怯的女子只各发一招就击败了二人,连什么手法都看不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胜不过她。正在踌躇,只见那头陀长叹一声,道:“罢罢罢,居然有这样的高手,我还痴心妄想些甚么!”右脚在地上一点,便欲纵身飞出庭院。
七宝龙女身形一晃,已拦在他面前,道“且慢!”那头陀只觉眼前一花,再不停下势必要撞上龙女,只得硬生生的凝住身形,不由得面带惧色,道“怎样?”
龙女道:“大师可是罗浮山虎尊者?明王与你有缘,意欲邀你到甘露仙境修行,尊者意下如何?”那头陀道:“洒家本是个杀人放火的大盗,作头陀打扮不过是掩人耳目,你道我真个吃斋念佛么?不去,不去!”
龙女笑道:“我甘露仙境,有四时不谢之花,五谷六畜皆备。若说杀人放火,同明王昔日相比,你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我家明王修行的是大乘正法,岂是教你吃斋念佛做个一世不通的假和尚么?你看我身后这十二个大师,个个都是人间翘楚,自从入了我甘露仙境,方知天外有天,遂弃尘世如蔽履,人间能得此等福报者,万中无一!”众人听那龙女口吐珠玉,如聆仙音,那头陀看着龙女的双眼,心里飘飘然的若有所失,不自主的跪了下来,磕头道:“情愿皈依!“
马钰见了这些诡异情景,饶是他道心甚坚,也不由得心生惧意,暗道:“这女子鬼气森然,绝非人间气象,难道师尊临终前所指魔障,竟然不是譬喻,而是真有其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