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感情就像一杯柠檬水,初饮时只觉得寡淡无味,日后回想起,却充满了深不见底的酸和惊心动魄的甜。
一.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Eva从梦中懒洋洋的醒来,梦里的幸福还切身可感。她试图回想梦境,思绪却在回忆的大门前突然凝滞。
过了这么多年,她又梦见了他,毫不设防的。
都说时间会治愈一切,但是梦境却会把一切都重新带回到从前,当时的心绪,他的音容笑貌,都清晰得仿佛可以触摸。
唯一不同的是,梦里的结局总是圆满的。
在梦里面,他抓着自己的手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奔跑,穿过一路的诗露花雨、车水马龙,丝毫不在乎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他们跑过一座平坦的小桥,在一个柳枝飘飞的路口停下,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从石阶上跳下来,上帝!我就那么遇见了你。”
然后他们相视着大笑。
可是这注定了只是一场梦,永远也不会照进现实。
这段感情就像是一张贴错了的标签,突兀地横亘在Eva的青春里,明明已经那么遥远,却又始终鲜明地存在着。说不清是出于愧疚、后悔亦或是不甘,哪怕仅仅只是在记忆里回首一瞥,都会让她陷入一种又尴尬又甜蜜的情绪中。
就像他曾经的那一回首。
二.
记忆里,阳光总是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一如他们相遇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Eva刚入初中,同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儿一样,刚刚迈进青春期的大门,心中叛逆的种子逐渐萌芽,却又因摆脱不了乖乖女的外壳而充满苦恼与彷徨,与母亲的关系由此日渐紧张。
或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母亲将她送到了当地的一家道馆,本意是想让她习武,可是她的年纪已经不适合武术了,在师父的安排下,她进入了跆拳道班。
在道馆里的日子漫长而又无聊,身着宽大洁白的道服,年轻的汗水把原本五彩缤纷的青春,也冲刷得苍白而纯粹。同她一起训练的,大多是一些小学生,Eva与他们已然没有共同语言。课间休息的时候,Eva常常一个人爬上压腿用的把杆,坐在上面呼啦啦地晃悠着小腿,看道馆里的小孩叽叽喳喳追逐打闹。
那天Eva照常悠然自得地坐在把杆上,不经意地转头,看见他正沿着把杆走过来。那是Eva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加入这个训练班的。走到Eva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她,目光中带有一丝狡黠的笑意。彼时正值豆蔻年华的Eva,内心坦然而无所顾忌,便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猝不及防地,他突然抓住了Eva的小腿,作势要把她推下去。Eva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几乎要从把杆上摔下来。他没有真的让Eva掉下来,看到她大惊失色的样子,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这并不是一场愉快的相遇。他与Eva年纪相仿,但在Eva眼里,他与那些喜欢调皮捣蛋的小毛孩没有什么区别,这场恶作剧也没能给她留下更多的印象。
然而,在后来的几天里,他坚持不懈地重复这个把戏,直到Eva开始注意到他。这个男孩留着利落的板寸头,即使在那个年纪也透着一身的阳光与硬气,与那些刘海长到遮住眼睛的非主流少年截然不同。
Eva渐渐发现他其实是这个班级里的领导者,其他弟子都喜欢围着他转。他从小习武,跆拳道自然也是他们当中练得最好的,经常为大家做示范。Eva记得师父说过,跆拳道练得好的人可以去习武,但练武术出身的人就没有必要练跆拳道了。所以她一直很不解,他的资历、身手都远胜于其他人,为何还要待在这个初级班里。
训练期间,他依然经常捉弄Eva。Eva觉得自己身边就像是多了一个捣蛋鬼,从此身边再也没有清静过。他会溜到Eva身后揪她的马尾,在她回头瞪他的时候露出得意的笑;在Eva练习倒立满头大汗时,他就在她身边起哄。甚至有一次,他带领着一群弟子对Eva唱《小薇》,当时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尴尬地几欲夺路而逃。
有一阵子Eva很沮丧,升级考试即将来临,而自己的水平一直处于中下游。Eva的侧踢腿踢得不好,时常被师父唤去单独训练,却也没有什么长进。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练跆拳道,开始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顺带着也厌倦这里的人。很长一段时间,Eva都没有搭理过他,甚至故意躲着他。
有一回,师父安排大家做分组练习。在其他组训练的时候,Eva独自走到角落里,心不在焉地趴在把杆上,愣愣地望着落地窗外,任由思绪在广阔天空中游弋。师父叫到第三组时,Eva一个激灵,思绪突然回到这小小道馆里:她忘了自己是第几组。
但她记得与他是同一组。
Eva紧张地四处张望,努力地找寻他的身影。训练室里人影攒动,充斥着小孩的嬉闹声和师父的呵斥声。就在她感到不知所措之时,道馆对面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我们是第四组的。”
隔着一片人声喧嚣,Eva神奇地抓住了这句话,并很快意识到那是对她说的。那一刻,Eva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捕获了,陷入一种透明而柔软的介质里。Eva不知道他默默注视了自己多久,也不知道他如何看透了她心底的慌乱与不安。她知道他就在对面,但她不敢回看,也许是怕心里的温暖溢出来,也许是觉得无法面对他的目光。
三.
后来的日子里,Eva依然常常坐在把杆上休息,只不过不再是一个人。师父安排他做Eva的训练搭档,他仿佛也突然长大了,不再玩那些幼稚的把戏。他们一起压腿,一起倒立,一起踢靶,一起坐在把杆上发呆。Eva很少同他说话,他似乎也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常常只是安静地待在她身边。
升级考试那天,Eva被排到了最后一个,经过了漫长而紧张的等待,她感到整个人都已经被汗水所浸透。走出考场的时候,Eva看到他扶着单车站在门口,一身白色道服衬托出他的身形愈发挺拔。
Eva知道他是在等她,心里的小鸟快乐地扑腾起了翅膀,想要飞进眼前这个男孩的怀里。但是骄傲如她,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急了,在Eva身后喊:“哎,傻瓜!”
Eva转过头,故意装作不耐烦地说:“干嘛?”
“去兜风吗?”他的语气有一点点紧张。
“随便啊。” Eva一脸无所谓,挪着步子回到了他身边。
他们决定去海边。Eva坐在后座上,看着他的白色道服在海风的吹拂下,渐渐鼓了起来。他们就像是两只灵巧飘逸的白鸽,穿越茫茫人海,飞向广阔的蓝天。
也许是衣服太显眼,一路上好多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们。Eva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
“哎,我们回去吧。” Eva戳了戳他的后背。
“为什么啊?还没到海边呢。”他的声音被海风吹散,遥远得像是来自天边。
“不好玩儿,我要回去!” Eva有些任性地晃了晃腿,差点失去了平衡。
他只得停下,又顺着原路返回。Eva看着他有些无奈的背影,偷偷地笑了。
四.
考试结果出来了,Eva顺利地通过,虽然名次并不高,她还是觉得很高兴,因为她终于可以从黄带升到绿带了。那次课上,他按照师父吩咐给大家分发新的腰带,却唯独没有给她。Eva很疑惑,又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师父,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他。那也是Eva第一次主动找他。
“那个,为什么我没有腰带?”
“哦,师父说少了一条,让你先戴那条旧的。”他挠了挠头说道。
Eva想问为什么是她,还没说出口,就觉得快要哭了。她强忍住眼泪,故作镇定地一言不发,泪水却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一下子慌了手脚,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为她擦去眼泪,只是拿来自己的绿带,小心翼翼地给她系上。
隔着一层泪花,Eva看到他由于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心中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来练跆拳道?”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你妈妈带着你来报名那天,我就看见你了。”
Eva感到自己的眼泪在那一刻被治愈了,却又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假装没有听见,若无其事的跑开了。
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很快,距离Eva进入道馆已经整整一年,母亲觉得,是时候让她回归校园生活了。为此,Eva和母亲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不明白,为何要在她适应并爱上了那里之后,又残忍地将她带离那个世界。
Eva知道自己拗不过母亲,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开口。
就这么捱到了最后一天,大家都不知道Eva就要离开。那一整天,Eva都过得恍恍惚惚。她有无数次机会告诉他,每次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她无法想象那种离别的时刻,总觉得太过于戏剧化。她看见他在帮师父收拾道具,背影熟悉而温暖。她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等过几天,他自然就知道了。这样想着,她便悄悄离开了道馆,走的时候连头也没有回,内心忧伤却不动声色,倔强得像一头小牛。
从道馆回到校园,Eva经历了一段艰难的适应期。为了赶上其他同学的进度,她的生活被补课所占领。也许是为了尽快遗忘那段天堂般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出于内心的骄傲不甘落后,Eva总算是遂了父母的愿,一头扎进应试教育的海洋里,开始了孤独的远航。
从道馆里出来的孩子比一般人能吃苦,也更耐得住寂寞。Eva的考试成绩很快有了起色,她成功进入了优等生的行列,并开始享受全新的校园生活。那段白衣飘飘的岁月,在Eva的记忆里变得愈发久远而不真实。
如果没有最后那一次遇见的话。
六.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空在云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远。Eva补完课出来,沿着缓缓流淌的护城河往前走,走到桥边时一抬头,看见他和一个师弟正骑着单车从前面经过。
Eva的世界突然静止了,那些回忆铺天盖面地向她袭来,她感觉身边的车水马龙都消失,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师弟先看到了Eva,远远地跟她打招呼,可是她只顾紧紧地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忘记了回应。她在等着他回头,他肯定听到了师弟呼唤Eva的名字,她知道他一定会回头,她又害怕他回头。
可是他只是自顾自地往前,留给Eva一个倔强的背影。
这时Eva知道,他对她生气了,很严重的那种生气。Eva觉得自己的心塌陷下去一大块,涌出了好多好多酸涩的液体。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她就那样注视着他,看他踩着单车一直骑到了街的转角,想到他会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泪水溢满了Eva的眼眶。
但是,就在那个转角,他突然停下了,隔着一片随风飘扬的柳枝,和汹涌的人潮,他偷偷地回过头来。
那一瞬间,Eva几乎都没有考虑,就飞快扭过头,背对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努力让自己的背影显得云淡风轻。她知道他也一直看着自己远去,就像当初她看着他一样。
七.
光阴唏嘘着飞逝,随着回忆缱绻,一点点折叠成脸上的皱纹。
后来的Eva步入了和所有人一样的人生轨迹,参加了中考、高考,进入一所还不错的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在一家外企工作,过着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
她再也没有走进过道馆,曾经习得的一招一式,都随着青春年少消逝了。
她也再没有遇到过那样简单炽烈而不声不响的喜欢。
因为心会老去,勇气会枯竭。
纵使她今日心有不甘,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捡拾那个少年散落一地的心事。
他大概不知道吧。
她也曾为他动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