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美徽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那不是手机闹铃,而是走廊里急促蔓延的火警警铃声。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穿着医院的病服。
门缝闪过或明或暗的红色火焰,她疯了一般跳下床,奔向公寓门,连鞋都来不及穿。
“救……救命啊!”门怎么都打不开,她只好握紧双拳,一拳又一拳砸向金属门板。
“砰”一声重响,门毫无预兆被踢开,将美徽娇小的身躯弹开几米远。一个男人冲了进来,又转身把门关上。开门的间隙里,她看到身后的楼道已经被火光淹没,还隐约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求救声。
“你?”
“我是阿斌啊,美徽。”
“你是阿斌?”李美徽认出了眼前的周彬斌,“你……你是来带我远走高飞的吗?”
“别说了,快穿上鞋,赶紧跑!”他语气焦急。
李美徽匍匐着转过身,手在白色帆布鞋上停顿了片刻,最后却选了一双红色真皮高跟鞋。
“你……你真的要穿高跟鞋逃跑吗?”他又有点愤懑。
“我习惯穿高跟鞋。”
周彬斌忽然粗暴地抓过她的肩膀,“你好好听听外面的求救声,告诉我,你看见是谁放的火了?”
“我……我怎么知道?”李美徽满是困惑。
“不!你明明看见是谁放火了,告诉我,到底是谁!是谁!”周彬斌双眼冒着怒火,让李美徽感到颤栗。
“我……我真不知道!”
“你不要装了!”他像一直野兽扑向李美徽。李美徽猝不及防,被重重地砸在地上。他怒目圆睁,手臂爬满了青筋,双手紧紧掐住了李美徽的咽喉,似乎要将她置于死地。
就在她即将失去知觉之时,门又被“砰”一声重重踢开。
“你快住手!”
2
蓝色蝴蝶花园,这是全市最豪华的花园小区,里面种植了各种名贵的花木,一到百花齐放的春天,品相各异的蝴蝶都会被吸引至这里,让这里成为全市著名的景点之一。
但这次登上新闻的不是蝴蝶,而是一场夺去三条人命的火灾。
大火事发于正午,被扑灭时,已经是傍晚七点。天边泛着朝霞的余红,让人恍惚觉得那是大火的余温。大火烧毁的是B栋1单元1048房,这里住着周彬斌一家四口,以及周彬斌为家里雇佣的年轻靓丽的保姆林雪瑞。
我和陈警官赶到现场时,疲惫不堪的消防员正在做善后的工作。火灾最终带走了妻子和一对6岁的双胞胎子女,留下孑然一身的周彬斌,和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我们在楼下遇见了他,和大火一块化为尘埃的,是他“丈夫”和“父亲”这两个原本男人最引以为豪的身份。
他一个人呆坐在消防车旁的,目光涣散地抬头仰望,望着自己那面目全非的房子。
“真奇怪,家人都死光了,也不哭两声。”我细声咕哝了一句。
“啧啧,你这毛头小子懂什么?少管闲事吧。”陈警官白了我一眼,一只手托起警戒线,另一只猛地将我推了进去。
按照规定,有人命发生的案子,都得由刑警确认案件性质是不是刑事案件。勘验人员早已等候多时,将最新的现场报告拿给陈警官。
火灾发生在12点30分,当时母子三人都在房间里面午睡。
死者是母亲王颖和一对子女周雪莹和周健彬。三个人的尸体挤在内房靠窗的角落。母亲焦枯的双臂,直到死前仍紧紧环抱着两个可怜的小孩。
而保姆林雪瑞正好去超市买备用饮用水,回来时才发现家里燃起了大火,因为火势太大,她拼了命也无法接近房门,甚至还被塌下来的门框砸伤了手臂。最后只能跟着居民被疏散。
起火点是在客厅布艺沙发后的插座,一个手机充电器发生短路故障着火,火势很快蔓延到整个客厅,等母子三个人发现时,火势已经包围了整个房间。
12点32分,接线员接连接到报警电话。12点45分消防员赶到现场,但是由于消防设施水压不够,以及对被困者位置不明,让救火和抢救措施进行不利,导致一场原本简单的火灾,最终却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看来有很多人要被追责啊。”我无奈地说,脚踩在散落一地的灰烬上,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是当然,不过——”他边说边拎起一个证物袋端详,“那是民事纠纷,不用你操心,我们只管自己分内事就好了。”
我耸了耸肩膀,打算去阳台瞧瞧,因为房间里焦臭的气味实在难闻。我拿起一个被大火吞咽过的泰迪熊。心想在灾难面前,死物都不能避免,活人又如何幸存呢。
其实我倒有点希望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毕竟刚进入警队,我正愁没机会让我大展拳脚。要能遇见某个变态杀人魔最好不过,那将是我晋升最好的垫脚石。
当然这话我不敢说出来,说出来,肯定招来陈警官的一顿臭骂。
说起陈警官,他号称我们“刑事组之虎”,从警20多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各种案件。但与辉煌战绩相媲美的,是他长篇累牍的犯过记录。听说前两年,他还因为殴打手无寸铁的乞丐,被拍成短视频发上网络,引起轩然大波,最后被上头降职处分。
所以到现在,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刑事组长。哪天我要是晋升为组长了,肯定不是因为立功,而是他又被降职了。
“程诚,你看!”他忽然叫住我。我猛然回头,看见陈警官手里捏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烧焦的手机充电头——正是这场火灾的源头。
他又转向身后的痕迹勘测组人员,“你们用胶熏法确认了吗,真的没指纹?”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目光焦虑地盯着我说:
“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纵火谋杀案件。”
3
“纵火案”的定性,对于很多部门反倒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刑警的介入,意味着民众的注意力会转移到凶手身上,而不是案件背后的民事责任上。
陈警官看到没有指纹的充电头,便一口断定是一起纵火案,因为正常人,根本不会闲到去擦指纹。
结果果然如他所料。
监控显示,保姆走后,有一个嘴叼香烟,头戴花边毡帽,身着紫色连衣裙,脚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用钥匙进入了周家,在出来后不就,火灾便发生了。她在整个过程都带着墨镜低着头,无法看出真面目。
“不过真奇怪啊。”陈警官有些困惑。“充电头使用的是高阻燃材料,根据这个线索,警方轻易便能追查到充电头的来源。她为什么不用普通充电头,来避免留下作案痕迹?”
我陷入沉思,“按照经验,凶手如果故意留下作案证据,那最大的可能性不就是——”
“转移警方目光,栽赃嫁祸。”他一针见血。
“但是监控摄像头无处不在,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子,说是栽赃嫁祸,显得有些不合常理吧。”我有些迟疑地说。
陈警官陷入了沉默。
——
林雪瑞被传讯来局里时,右手甚至还打着绷带。当然吸引我们警局同事的,可不是她手臂上的绷带,而是她的美貌。
她来之前显然做过足够精心的打扮,披肩的短发用蓝色蝴蝶结扎起小马尾,一层淡淡的素颜妆,衬上一身朴素干净的淡黄色休闲衬衣,一双修长的双腿如细瓷一般白皙润滑,却又不过度暴露,被白色的中裙恰到好处地遮盖住膝盖以上部位。
她脚穿一双白净无暇的帆布鞋,步调轻盈,似乎生怕脚步声惊扰了人。对警察说话也轻声细语,得体有礼。
每说到动情的时候还信手蹙眉,如同小家碧玉。这气质,让局里那帮粗言秽语的糙老爷们都收敛了不少。
“每个男人都希望家里有个这种“保姆”吧。”连不苟言笑的陈警官都咕哝了一句
问讯取证本来是由陈警官负责,却被我抢了过来。他自然轻易就看出了我的“诡计”,也只好成人之美。
“林雪瑞,生于93年,今年24岁,高中辍……可惜啊,只有高中不到的文凭。”我喃喃自语。
“您在说什么?”她面露浅笑问我。
“哦——”我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干正事呢,“我是说,除了周先生一家,就只有你有钥匙……”
“你在怀疑我吗?我的天哪,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颖姐这么好的人,在我生病住院时,还照顾过我,十多万手术费都还是莹姐先帮我垫上的,我怎么可能……”
还没说完,她就低头捂着脸啜泣起来,泪水从指缝间挤出,“啪嗒啪嗒”滴在案面上。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这让我想起周彬斌,同为死别之伤,周彬斌可显得冷淡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于心不忍,“我是说,呃……除了管理员,你猜测还有谁可能有周家钥匙。”
“我不敢乱说。”她眼神闪过一丝惶恐。
“小姐,有任何实情必须告诉警方,不然就是妨碍公务。”
“我——”她双手急促地揉搓着衬衣的一角,“也许我不该多事,但是莹姐对我这么好,却死得这么惨,呜呜……”
看到她哭得花容失色,我都恨不得一把搂过她,“你放心,有什么话直说,我们警察会还死者一个公道的。”
“我觉得周先生并不想你们看见的那样,是个好男人,我觉得他外面可能养了一个女人,这次的案件可能就跟那个女人有关。”
“女人?”我猛然抬起头,想起了监控里面的高跟鞋女人。
“那个女人好像叫李雪慕——不对,我敢肯定她就叫李雪慕。我曾经偷看到他们在微信上的甜言蜜语。而且,周先生还是个很好色的男人,他曾经趁着莹姐不在的时候,光着身子把我压在床上。”
听到这,我顿时感觉有一股火焰在胸中燃烧。
“我知道你们警察办案都讲究证据,为了证明我说的,你们可以查查他的手机聊天记录。还有他的右大腿,他向我裸露时我看到了他右大腿有一颗黑痣。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毕竟他也在工作上帮了我不少,我不该恩将仇报,但想到我惨死的莹姐和孩子,我……”
她说完又哽咽了。
我握拳狠狠砸了一下桌面,奔向周彬斌。
3
“你信不信,将来我也能带着你,和我们未出生的孩子,住进这栋全市最豪华的花园小区。”周彬斌搂着王颖,漫无天际地说着大话。此时的他刚刚从创业的失败中走出。而带他走出失败阴霾的,正是王颖。
这个女人虽然长相不算漂亮,但按照周彬斌最爱说的那句话——不怎么好看的女人,其实格外耐看。在他事业遭受重创,背负了数十万债款时,是王颖不离不弃,不顾家人反对,给他雪中送炭。
“我要买下13层14号房,照顾你一辈子!”
“你们男人那,张口就说“一生一世”这么好听的话,到时你真的赚到钱了,估计早就像换衣服一样把我换了,还会要我这个黄脸婆?”王颖撇着嘴说。
“那就祝我一辈子赚不到钱,我们就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他说完憨笑起来。
而他最终确实赚到钱了,但没有买到那间1314号房,更没有机会实现“一生一世”。
——
“所以,那个手机充电头真是你的?”陈警官目光直视着他。
“不……不是,是朋友快递寄给我的。”他语气有些迟滞,“我充电器刚好坏了,但我自己已经新买了一个,所以我没有用,就退回给她了。”
“朋友,哪个朋友?”
“就是平时喝酒的那些狐朋狗友。”他本能地摸了摸后脖颈,而这,自然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我和陈警官默契地对视了一下——摸脖颈和摸头发一类的动作,是人说谎时的本能反应。
我趁机猛地拍了一下桌面,呵斥他:“说实话!到底是谁给你的!”
他被我忽然的发难吓得猝不及防,虽然这对我们只是常规套路。
“我……我说实话,是李……李美徽,我偶然认识的一个女网友。她可能觉得我有两个钱,就对我死缠烂打。但是我保证,我早就把她删了,真的没和她有其他不正当关系。”
“很好,那你现在先把裤子脱了!”
“啊?”陈警官和周彬斌不约而同地看向我。
——
他把所有事实向我们和盘托出。
李美徽是他在微信偶然结识的网友,据她说是个私人企业的低级职员,但周彬斌并没有见过她的真人照片,只知道她喜欢在朋友圈晒自己收藏的各种名贵高跟鞋。
在婚姻围城里疲惫不堪的周彬斌,对这种徘徊在红线以内的危险关系不以为意,经常跟她晒自己的房子和车子。
李美徽爱得发了狂,先是跟周彬斌提出了“要名分”的要求,接着还借十万说要做生意。甚至一清二楚地说出了他的家庭情况,以此要挟周彬斌。百般无奈,周彬斌只好借她一万块打发她,随后便删除了她。
并叮嘱保姆林雪瑞多长两个心眼,看见可疑人员先不要告诉王颖,跟他报告就行。
而那个充电头,就是李美徽寄给周彬斌的,这份“好意”自然被他回绝,不料想酿成这个惨痛结果。
而林雪瑞说的那颗痣。虽然“脱裤子”的荒唐请求被陈警官驳回了,但是周彬斌亲口说明确有此事——当然,我并没有向他供出林雪瑞。
周彬斌的证词很多都有疑点,因为聊天记录被他删的一干二净。但陈警官放着周彬斌不管,倒是对林雪瑞颇有异意。我觉得他病的不轻,肯定是“直男癌晚期”了。
周彬斌说完,双手抱住了头,趴在桌子低声抽泣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们母子,我不是个好丈夫……”
“真会装啊。”我心里暗暗嘲讽,昨天他可一滴眼泪都没流。
4
案发才过4天,大家却觉得时光仿若流过了四年。
每天都是开不完的会议,见不完的新闻媒体,还有各种责任认定工作。看似每个部门的每个人都想尽一份力,其实各自都在想着如何甩掉自己身上的黑锅。
市里连续几天的头条报道都是这件纵火案件,网络上一堆“推理大神”出来指点江山,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但我们只能尽量封锁消息,避免对凶手打草惊蛇。
李美徽的资料经调查近乎是空白,陈警官推测这可能是个假身份。
通过不懈的努力,我们找到了她3年前在外省工作的一家新媒体公司。进一步的,还发现她离职前至少欠了20万贷款,随后一走了之。
我们如今能做的,就是静待同事把她的照片传过来。
“话说周彬斌那小子,第一眼见到他时,不怎么显得伤心嘛,一滴眼泪都没见他流。”
我抽出一支烟,却被陈警官拒绝了,他似乎一整个早上都有心事。我只好自己趁机偷偷吸一口。
“办公室不准抽烟!”徐盈盈用帽子狠狠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你刚说谁不悲伤,周彬斌?”
“哟,我们的刑事组之花来了,欢迎欢迎。”老实说自从见到了林雪瑞,什么警花在我眼里都成了胭脂俗粉了。
“可不是嘛,还能说谁。”
“你别说,昨天医生把尸体移交给我们做尸检,要拿下他老婆手上的戒指时,他抱着尸体不肯放手,当场就哭昏过去。”
“啊,真的?”听到这不免让我惊讶。
“真是没见过世面。哭是因为悲伤,不哭是因为假装坚强。”陈警官冷不丁插了一句。
“看来呀,我们组长深有体会。”徐盈盈扮了一个鬼脸,推门离开。与此同时,陈警官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看来是李美徽照片发来了。
他目光触及手机屏幕的一瞬间,眉头便蓦然跟着紧锁起来。
“唉——”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马上出警,逮捕林雪瑞!”
“啊!”我一把抢过手机。
照片上的女人,虽然看起来年轻稚嫩,但仍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就是那个惊鸿一瞥的女人——林雪瑞。
5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了。”我懊恼地说。
谁能想到,杀人凶手“李美徽”就是林雪瑞自己。连林雪瑞自己都不知道,当我们大批警员赶到她的小房间,望着她那无辜的眼神,谁会相信她是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
但事实让人不得不信,我们从她床底搜出了紫色连衣裙、花边毡帽、近十双价值不菲的真皮高跟鞋,以及微信完整保留的聊天记录。
这也解释了凶手为何有周家钥匙,又为何对周彬斌了如指掌。
她之所以用高阻燃材料的作案工具,想必也是为了嫁祸周彬斌,但是“李美徽”百密一疏,连监控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疏漏了。
而最受打击的无疑是周彬斌,因为是他一手将凶手请进家门当保姆的。
那天要不是我们几个人高马大的刑警拦着,林雪瑞真会被这个男人撕成碎片。即使我们一再解释她是因为患有心理疾病才做出傻事,他也一概听不进去。
他紧咬着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一遍遍地咆哮着。
“为什么,我们家对你这么好,你找不到工作我给你工作,你要钱我借给你钱,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而林雪瑞只是低着头,一遍遍哭诉着“对不起。”
——
“你如果觉得可惜,等司法认定她无罪,你还有机会把这个精神分裂娶回家嘛。”陈警官揶揄我。
“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不一样的好嘛。”我语气有些不满,“精神分裂是精神疾病,多重人格障碍是心理疾病。精神分裂的人会记得自己做的事情,但人格障碍的患者,另一个人格做的任何事,哪怕杀了人,她本人都不会记得。”
“哦——”陈警官不以为然,“那也没区别嘛,都是疯子,一样会杀人,都该抓来狠狠教训一下。”
“啊,你打的那个乞丐该不会就是神经病吧?拜托,神经病也是有人权的。”
“说的非常有道理。”一个外表俊朗的青年过来,边说还边鼓掌。
“精神病人主动伤害陌生人的概率,不足5%,更别说杀人。而患上人格障碍的概率,甚至不足0.1%,现在知道林雪瑞这个病例有多难得吗?于情于法甚至于理,她都不能死,她现在可是心理研究领域的重要样本。”
说话的青年,是谢局长亲自请来的精神鉴定高级医师谢一俊,虽然年轻,却是海归博士,还是市里最新创办的精神病院的首席医生。
但让他能接受这个案子的最重要原因,是他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谢局长的侄子。
一来,这种影响巨大的案子,往往是行业新星登上舞台的最好契机——比如我,比如谢一俊,又比如那些每天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想为林雪瑞辩护的律师。谢一俊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
二来,全市还没有哪怕一件“人格分裂患者”被免罪的案例。这将是推动现代司法精神鉴定,为精神病患者谋取人权的最佳契机。
“都现代文明社会了,不能还把精神病人当成神经病对待,其实他们也是受害者。”谢一俊眉宇间满是知识分子的自信,让我不敢反驳。
“他们也是受害者,所以被他们杀害的受害者就不值得同情?”陈警官面不改色地说。
“唉,瞧你说的,你们跟我去看看林雪瑞,你看她多可怜。”
我们来到关押林雪瑞的房间。
就连陈警官见到她的样子时,都吓了一跳。她披头散发,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套着高跟鞋。她用鞋跟将羁押室的地面叩地清脆响亮,还猛烈地击打着单面镜,声嘶力竭地喊:
“你们这群王八蛋,快把我的高跟鞋还给我!”
吓得我们连镜子都不敢靠近,这和我印象中的林雪瑞判若两人。
“你……你是怎么把她变成这样的?”我嗫嚅地问他。
“这可不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我只是让“李雪慕”露出真面目。”谢一俊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宛若艺术家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
“只需要把她高跟鞋藏起来,再把房间的灯光调得阴暗一点,接着用广播不断地播放火警铃声,再让她一个人在里面待几个小时就行了。
“敏感多疑,情绪不稳定,生活习惯反常,对阴暗逼仄的环境感到恐慌,记忆不连贯,主次人格转换毫无预兆,完全不记得另一个人格“林雪瑞”的存在。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证明林雪瑞是病发才杀人的。她应该去的不是监狱和刑场,而是我的精神病房。”
陈警官头也不回地撞门离开。
“这个老古董。”他说完发出一声讪笑。
“不过可惜啊,这姑娘其实长得还蛮漂亮的。”他说完还啧啧几声。
我刚想附和他“是啊”,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也默默地转身离去。
6
汽车的警用电台在实时广播着林雪瑞的终审。其实我们都知道,就算不计她孤儿身世的苦情分,无罪判决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陈警官在警车里一言不发,只是一根根地抽着烟,让气氛显得有点尴尬。经过上头的默许,我们在法庭上都做了对林雪瑞有利的证词。
但陈警官却心事重重,关于那个充电头,他仍心存怀疑,“嫁祸周彬斌”的说法让他难以信服,既然要嫁祸,为何又在监控下大摇大摆出现呢?
我勉强找到一个话题,希望打破尴尬:“话说,执法时要遇到不讲理的疯子,应该挺可怕的吧。”
“正常人可比疯子可怕多了,因为疯子不懂说谎。”
这句话让我捉摸不透,我想他对林雪瑞始终还抱有偏见。
“你说好人有好报吗?”他问我。
“两年多前有个案子。有一位乐善好施的女士,大家都说她人美,心肠还好,是个好人。有天晚上,她在回家路上被人杀害,包里的所有的现金都被抢走。我们从皮包上提取到了指纹,匹配了附近所有居民,却怎么也找不到嫌疑人,大家都觉得凶手可能逃窜到外地去了。”
“然后呢?”我侧着脑袋问他。
“某天我经过一座她上班必经的天桥,桥下有一群长期驻扎的乞丐,我抱着试试的态度去录了指纹,他们也挺配合。结果你猜怎么着,还真就匹配上了。老子找了一个多月,结果这凶手一直在我眼皮底下。”
“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杀人?为什么不跑?我也疑惑,我就问他。他说那个女士天天经过都会施舍给他零钱,结果那天她刚好没零钱,就没给他。他跟她要,她还骂他神经病,结果他就尾随她,捅了她腰部一刀,把包里的几十块钱现金都抢走,说是预提了他今后日子该得的钱。他没跑,是因为本来只想给她个教训,却没想到这一刀就出了人命。”
“他居然觉得别人的施舍是他应得的?”我愕然。
“我想,当人的善良失去了界限,就会滋生恶意。”说完,他摁灭香烟。
广播里此时播报了法院的终审判决,当庭驳回周彬斌上诉请求,判决林雪瑞无罪,并立即移交谢一俊工作的精神病院。并且,为了她的安全,将严格限制周彬斌和她的接触。
林雪瑞当场泪流满面,或许是因为愧疚,她此前曾一再表示自己希望被判决死刑。可死刑可不是林雪瑞能决定的,哪怕她是凶手本人。
一个月后,我们接到了周彬斌探望林雪瑞的请求。或许是出于对他的愧疚,上头破例派我陪同他去医院。这次陈警官没有跟来,因为他被省里调往外地去处理一件重案。
“也好,让事情来以此了结!”我说。
7
"你快住手!”尽管几个护工一起上阵,还是差点被周彬斌挣脱。我两步跨向前,用一个早已烂练的擒拿手,轻松将他手腕反扣压在地上。
“你这样让我怎么交代,说好了确认过以后,这件事从此就一笔勾销。幸好我们早有防备。我也知道你难受,但是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仇恨,开始新生活了。”
谢一俊显得很无奈。
“新生活?我的生活早就没了!”
“那你就算杀了她,你妻儿也回不来了。你杀了她,你也会被法律制裁,弄得两败俱伤。你还年轻,去开始新的人生追求吧。”
“我的唯一追求就是让她杀人偿命.。”他咆哮。
“我看你也应该来我的医院好好治治!”
看着自己的努力依旧是白费,他只好命令护工把周彬斌当成精神病押了出去。一切恢复原样,林雪瑞休息片刻,转眼就恢复正常了。
“我还要赶着去照看其他病人,你们不要聊太久,雪瑞你刚吃完药需要多休息。”谢一俊说完急着离开了,留下我和林雪瑞两个人。
我趁此机会赶紧表现一下自己,便说:“幸好刚才我出手及时,不然都不知道周彬斌那个疯子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是周先生,他来了吗?我怎么没见到他?”她声音轻柔得听不清,细小的手臂挽着我,胸口一起一伏地贴着我的右手臂。
我都能感觉到她胸部的轮廓,顿时感觉自己面红耳赤的。
“你肯定不会记得刚才的事啦,别想那么多。先休息吧,改天我再来看你。对了——”我指了指她的脚,“记得穿鞋哦。”
“哈哈,这次我要选我的白色运动鞋。”她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微笑着轻轻关上门,回味着刚才的美好瞬间。在转身的刹那,一股不好的预感向我袭来。我转身猛地推开门。
“你刚才说啥?”
“嗯?”她诧异地盯着我。
“你刚才说要选白色运动鞋,你……你怎么可能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我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如同在经受一场暴雨洗礼。
她却无比淡漠地轻吁一口气,如同扔垃圾一般,顺手把那双白色帆布鞋扔在一边。然后坐在床头,用手指慢慢敲击着床沿。
“哎呀……大意了,真大意了。”她搜出一根烟,却没打火机,只好夹在指间,眺了我一眼说:“就男人来说,你不算特别笨嘛,嗯?”
“所以都是假的?”我刚探出半步,又收了回来。
“你说呢?平时看书吗,人格分裂发生的概率还不足0.1%呢,你以为这是拍电影还是写网络小说?我总得想办法脱身吧,欠了这么多钱,最主要的是我用“李美徽”的身份勒索周彬斌的事,不小心被王颖那傻女人给戳穿了,虽然她保证过不跟我计较,但我可不会冒这个险。”
“所以你就杀了她们母子?”我感觉有一股火要从胸膛喷涌而出。
“你说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杀了她,装成神经病,不仅不用负责,还能躲在精神病院吃好喝好,远离纷争。就是少了点自由,不过有得必有舍嘛。而且烟看来也得少吸了。”
说完她把烟揉成粉末。我这才想起陈警官的怀疑,她留下充电头不是为了嫁祸给周彬斌,而是要嫁祸给“李美徽”。
“那你怎么可能骗过谢一俊的诊断呢,他可是最专业的——”
“哼,男人?”
“那你说的周彬斌那颗痣的事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真的对你——”这句话出口后我才知道自己可笑又可悲。
“你说呢?”她看我的眼神无比轻蔑。
“他们家待你不薄啊,你却下这种毒手!”
“没办法,谁叫他们是好人呢?”
“我……我要马上逮捕你!”我拿出手铐。
“省省吧,你觉得大家会信你,还是信我这个疯子呢,疯子可不会说谎。你不要忘了你可是出庭保证过的。这么大的案件,法院能说推翻就推翻?就算重审,谢一俊有你们局长保着,而你只能当个替罪羊,你想自毁前程?”
我将手铐放下,知道自己这次已经输得个彻底。此情此景,要是陈警官,他会怎么做呢?
“哼,男人?”她一把将我推出,“砰”一声关上了门。
我在门口见到了周彬斌,他无助地靠在台阶上,宛如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一副躯壳。我知道自己无法再面对他,偷偷从他身边溜走。
我还想起那个黄昏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我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其实是我见过的,人最悲伤的样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