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隔着一堵高墙,隔着一颗失落的心,彷徨中读着病重的祈祷文,索性,文字也索引不出一千种、一万种有悖于希冀的生僻词。微照的夕阳下,渗透出不分季节的被熏暖的长久渊默。应许可以得知,天空的城市下,坐落着没有碑文和历史的心海和孤岛,寻寻觅觅,一条如长蛇刺穿着的时空,竟也可以变换出单一又单调的沸羹蜩螗。他要走了,他离开了熟悉的地方,他沉潜在没人能查阅出的质点的地方,就这样安静了很长时间,甚至都记不清追本溯源的姓氏和庙宇,也自然记不住许多座城市里镌刻的、被循序渐进、被冲淡的时间遗忘掉的所有残存苦涩。而记忆里不曾徘徊的心,始终游荡在海水中憧憧,如同被洗涤过而唯一没有忘记的那滴眼泪,也被一缕从烟囱中熏染的废气折磨得恹恹不堪。
即使再如何逃避和躲藏,最初和结局的两极,就像这一望无际、从来不曾幽蓝着的黑色泱泱海水一般,看不出有丝毫关于美的迹象。倒是贫瘠的深处,被夕阳吞噬掉的一抹遥远的沉重的天香之下,大抵就是一片孤独。
孤独,一半是人的孤独,一半是岛的孤独。
海洋醉醺醺的,冲击着陆地上仅有的一块干燥的白色表皮,倏尔之间,暗沉的浪花复还归去,形成一团虚无的泡沫。就这样的,无论如何,这是一天、一月、一年,一个需要等待许久才能出现的潮汐,滚滚如荒,奔涌在一座茕茕飘洋的如同一叶扁舟的穷乡僻壤。穷乡僻壤,永远是守着废弃的灰色灯塔的一座岛。岛很小,只有细胞那么小,永远不可能从市镇地图上找到的一座没有名字又没有故事的诡异的岛,却可以容纳一个人的所有寂寥和消隐。也许,这个叫做唐古拉的男人早就被人遗忘了。只有海水,天空,还有暗礁,在铭记着他的所有余生。
(一)
唐古拉情愿留在这个鸟不拉屎,人迹荒芜的地方,只有鬼才相信。与世隔绝,千山阻隔,并非桃花源的归宿。十二年,漫长的白昼和黑夜的永恒,盘桓在只有海鸥和寄居蟹纷扰的沙滩上,没有浪漫,也没有美感,在一个人的旅途里,遥远的距离,或许成了一句话可以亲近的须臾咄嗟。唐古拉曾说过:城市的喧嚣是离别自己的最好理由。那被开垦掉的黑土地,那被铺上钢筋的水泥林,那被浸泡掉变质的井水,悉数成了沉沦塌陷的蚂蚁岛的最后命运。他终是一个有着想法的年轻人,但那是漫长的过去的时光。愿意的必然愿意归去,不愿意的想必也愿意回来,就像一班尘风仆仆的列车,载动的都是过客,载不动的,终究是杳如黄鹤的匿名的愁。
当然,唐古拉驻留的仅有两座矮山环绕,被几棵橡树环绕的小岛并不是蚂蚁岛。蚂蚁岛是十二年前的故土,几十年前就因风水颇好的缘由被开发成了旅游岛,这几年又因为过度开发导致渔业缩减,变成了又一块被用费的邋遢城市,而之前的农村风貌,也不是想变回去就能变回去的。唐古拉走了,背着一袋沉重加沉重的背囊走了,划着一把枯干的木桨,在一艘秀迹斑斑的绿色渔船上出发,远离人与人的消费,远离城市与城市的变迁,远离眼睛与眼睛的冷漠。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流淌着一滴从眼角流到手心的蚕丝一样的透明的泪痕,把世界都遗忘了。
至于现在这座把唐古拉挽留了十二年的孤岛,无名无姓,更是没有第二个人。按理说,就得叫“无人岛”。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材,周游世界——”
唐古拉的旅行包里除了口粮,就只剩下一本没有文字的书,一支笔和海子的诗集。唐古拉喜欢念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因为他的幸福需要干净的幸福,他的幸福需要没有疼痛的幸福,固然这是不可能的遗憾,但唐古拉依然恪守着即使不可能也要固执的信约。因为,那个消失的比唐古拉年长的女人,他始终没有忘记过。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唐古拉念着海子的诗,有着一种漠然的凄怆,“德令哈在哪,很遥远吗?”
去孤岛前,他打了一个没有人接听的电话,想着和那个女人准备去德令哈拾遗海子记忆的时候,却因为一次荒谬的意外,让女人失去了站起来的所有可能。女人曼妙身材,曲线舒展,修长的双腿却不像两条竹竿,倒是非常匀称有致,她先前是学跳舞的,她常说舞蹈是她的全部,高过她的一切,包括生命。那天,谁也不可能想到,在唐古拉幽愤着摔破电话的几分钟之后,他就接到一个犹如触碰到晴天霹雳的电话。断断续续的电波声里面,交代了一句从住宅楼里跌落下来的噩耗。接着,女人失去知觉;接着,唐古拉被带入警局。在滞留了一个漫长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唐古拉在冰冷的手铐里忘却了自己,他回首,在悠长悠长的只剩呵斥声回传的走廊里,不断地喊着“巫山雨”。那是女人的名字,他害怕女人死了,害怕地胜过他自己的所有可以被冤枉的证据。
女人醒了,唐古拉并没有看到女人醒了。唐古拉从看守所出来,只是选择了更久的沉默抗争着自己羞愤的身体。身体上被殴打过的累累伤痕,大腿上,脚趾上,被剃掉头发的额头上,像一道道红色的烙印,刻进冰冻又寒冷的血液里面。他没想过翻案,只想找到巫山雨的笑容,很遗憾,他再也没有找到女人的轮椅,女人的声音,也包括一首关于《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诗。
“唐古拉!牢狱犯。”起哄声在蚂蚁岛的街道里传唱,比污浊的工厂废气还要呛鼻。
“姓唐的小子,居然做这种事!”面对小巷里翻过的一两个看见自己就逃的仓促白眼和颐指气使的詈骂,唐古拉按了按眼前的手指,他戴了一顶帽子和一副墨镜,却装饰不住嘴角的默然冷笑。进去的时候是寒冬,出来的时候是酷夏,很热的天气,他尽数受到热到谷底的刺眼,却又再一次冷到冬季,这是意料之中。他努力遮掩自己,回到屋里,不再说什么。
“爸,妈。”唐古拉顿了顿,嗫嚅了不短不长的犹如半个世纪的时间,“我想外出打工。”
父亲没有说什么,只给了一个悲的眼神。只是母亲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凉气。
之后,唐古拉从来没有在蚂蚁岛出现过,应该说,蚂蚁岛的耻辱柱,根本需要这个有污点的男人滚开才能作为旅游城市的基础。唐古拉是理智的,他走的很是时候,他的信仰中有无数种想得到释放的理由,却因为人多,总是撒不开合乎常理的勇气。哪怕,那只是永久的冤枉,哪怕,那真的永无可能撤销他的突兀之间被毁灭掉的前半生。
“那,那都过去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吧。”十二年后,唐古拉在一间木屋里对布谷喃喃道。布谷是一只和他朝夕共度、消解寂寞的鸽子,它模样灵巧,羽毛干净地只剩白色和白色,除了不会说话以外,能做一切事情,包括倾听唐古拉的心声,和他共享晚餐,和他共看一片海,和他一起爬上灯塔,沐浴每天不知疲倦递送温暖和幸福的日出。
布谷“吱吱”的碎语几声,从唐古拉满是手茧的粗糙手心嘬了一片榕树叶子,叶子上粘附着一粒蜡白的只有一厘米左右的竹虫,还慢慢蠕动的时候,就成了布谷长喙下的尸体。
刚来无人岛的时候,唐古拉以为成了哥伦布,结果自己成了鲁滨逊。他把渔船停泊在海水滚漾的岸边,才走上细软的充满神秘与迷离的沙滩,终于发现这块清凉的满是各种荒凉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居住。找寻了一个下午,天色渐晚,夜幕笼罩着海洋上迷人的璀璨星眼,把摇曳生涛的海水衬托出一片紫色、黑色、又交织着各种深色变装的童话世界。只是海水的迷幻一半是天堂,注视久了,却是地狱,尤是在没有晴天的夜晚,呼啸着呜呜咽咽的风声,把整个颓废的星宇压抑地只剩一座岛的无际黑色。而海水之外的岛上,几种海鸥的啭呦和徘徊却多少回环着凄厉的回响,让人在迷失的路口中不寒而栗。无人岛很小,对一个人来说却很大,对一颗孤独而失望的心更是浩瀚成洋。一片丛林的雨夜,嘤嘤嗡嗡,把一个黎明都坍弛掉了。在没有归路的第一天,唐古拉只在一棵榕树下度过了一个湿漉漉的晚上。
醒来,是一个笼罩着冷风的阴天,在果腹了几块从背囊里取出的面包之后,唐古拉唯一想做的,便是乘船离开。
他回不去了,因为那天的疾风暴雨之后,海洋彻底成了空荡荡的颜色,没有船,没有木头,没有一朵落花,甚至没有一片叶子。或许海底有鱼,但鱼的生活是鱼的生活,鱼的安乐是鱼的安乐,总而言之,归宿不可能是唐古拉的。
“天哪——”唐古拉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天空的城市下,回荡着一个干净的声音。
他瘫倒了,身子躺在白色如乳的沙滩上,露出的脚在涌起的海水之边,接受着一次次温柔而清凉的冲击。唐古拉的内心和海浪一样是冰凉的,应该说在还没有习惯成为这座岛的寄居蟹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的时候,他都是这样毫无热情面对荒冷的一切的。
唐古拉至少活着,十二年后依然活着成为一个无人岛的承载着精神给养的居民。如今,他弹着吉他,刻着木雕,写着诗,吟诵着海子的春暖花开。在找到一座废弃的木屋之后,一切从新开始。
木屋是谁遗留下来的,这始终是一个谜。总之,它给了唐古拉活下去的唯一生活源泉。从那一天开始,劈柴采蘑菇,没有喂马;种植蔬菜,没有周游世界;面朝大海,看到了春暖花开的那年那月,唐古拉说静海之上,没有海市蜃楼。
他疯跑,疯癫地逐浪而跑,脚印留在了夕阳下的沙滩上镌刻百年。十二年后,他会追逐着海洋上的日出,守望者灯塔的日落。潮水升起,像希望之水,盥洗着没有痛苦、没有污浊、没有废气的城市。一个人,是农田融入了城市,也是城市乔迁成了农田。一所房子,孤独的时候,伫立着孤独的心室,唐古拉对布谷说:“心若没有地狱,它便成了天堂。”
“吱吱——”布谷应声,扑腾着白色覆盖着白色的羽翼,往灯塔的方向飞去。
(二)
“嘿,小兄弟,我认得你。”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说。
“不,你应该会认出我来。”他的眼睛很真诚,透出一丝不容疑辩的目光,“在几年前,我就认得你。”
“嗯……我……抱歉。”我拖长了声音,但继续这样没完没了地转着原子笔头,做一番无可奈何的耸肩动作,“对不起,如果你是来跟我套近乎的话,奉劝你还是离开吧。”
我没有喜欢思考的权利,亦或是我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猜一个人的名字的这种无端幻想游戏中。毕竟,这太鸡肋,太索然无味了。在坐在办公室里写着一文半句的文件时,最不喜欢被人用一种戏谑的玩笑话来打扰。所以,我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皮,露出一个极具鄙夷形态的神情。
站在我面前的家伙是一个叫姚重的家伙,一个腮骨突出,下巴有痣,面容不怎么乐观,长着一副岩石面孔的孔武男子,却始终微笑地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冲着我没完没了地招呼。当然这时期我并未耽于知晓他的名字。原因很简单,陌生人太多,我不需要急着性子来求解一个与生活无关的人物,更甚至是我从来只需要有着工作之便,来问道一个过客的身份,到底显得过分赘余。
他说他还会来找我,我从来不放在心上。在我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歇的间隙,我无法补足关于很多人物的种种客套。放罢忙碌的时间,我顺着手指,把文件稿粗略地整合成一沓,并按着竖着的方向仔细地捋着一遍又一遍,最后在桌子的拍击声中,把这些有用没有的纸张排成一叠工整的档案。而这时间,天当然有些遮幕了。
蚂蚁岛和十几年前一个模子。一样的林立工厂,一样的废金属污水,几乎每天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一团灰蒙蒙的雾气遮住了欲寻花丛的双眼。原来的以前,我以为在登布市区的家乡是这样的风景,结果在哪都一样,几乎都是带着希望过来,在失望中留守到死。别的不说,至少我从记事起,就没再看见过一亩从父亲嘴里常夹菜就念叨的渔田,还有那些泛着荇草气味的湖泊,可以一个猛子扎在水里游欢的河水,基本不曾存在过。记忆里繁花簇锦,都是在冰封的标本里残存,还有很多失却的阳光,收敛的温度,无一例外地映射在枯萎的败柳之下。几年以后,我看着灰色的夜幕之下,濒临灭亡的泥石房屋和祠堂被拆迁,瓦砾崩塌了一间故乡,和堵塞弇葬的淤泥河道一起,根本埋在历史当中。
“老了,不回登布去了。”父亲得了肺癌之后,常碎言碎语地说着这句话,“冼清,你会回去吗?”
“我不知道,我离不开工作。”我只好这样说,多半我对早已沉沦的远方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念想。
“嗯……”父亲的喉咙里似乎粘了很长的一段话,却终于没有说下去。他闭上眼,沉沉地在满是白色的病床上睡去。
父亲沉睡了很长时间,像一只醉倒并攀附在梦境里面的考拉一样,忘却了睁开眼去挓挲一座新的城市的举止。一个月前,父亲没有醒过来看窗外的风景,也不再和我唠叨一两段早就听腻了的旧故事。我常在思索,登布的天空和蚂蚁岛的天空,会是一个被染黑的拾遗者的黄柯一梦吗?因为,生前父亲说过,他想着和我的父亲的父亲在一抹天香一样的夕阳下挥网打渔的日子。那溅起的水花扑在一张布满沟壑褶皱的脸上和一张青涩稚嫩的笑靥之中,在青葱的金色年轮中回转一个秋天的鹧鸪的叫声,那年的季节,被镀上了一层无法割舍忘却的影子。
而我只是哭泣,对着失去父亲的悲伤,只顾着在感情的缺失之间,盯着白色的玻璃窗台之外燃起的层层黑烟,呼出一口沉重的太息。
我很长时间愿意跑步,在父亲因为肺癌被折磨的荒年中,我愿意用脚步来挥发天空的意志。在晨起的日出中,我脱掉一双泛着油光却从来让我厌恶的簇新的皮鞋,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地穿上一双跑步鞋,继而舒展着一件蓝色的运动汗衫,把电话撂在沉闷的屋里冬眠。我不情愿被人用铃声喧扰,那种挥之不去的号码或者符号,根本上和那些狭义的污染物一样,能躲避就躲避掉了。我先前想过一些关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即便是过去,也是因为行走在路上,所以能在颓然的意识里活得长久些。
街道的水泥路被洒了一截热水,在干燥的热风中熏出一股被发酵的暖浪。漫步在几棵毵毵摇曳的银杏树下,注视着一两声踧踖的喈喈之后,那惊惶的喜鹊在一根折断的树枝下,踉踉跄跄地迅步翂翂,只剩下一爿失落的败叶在低空中残旋。我微笑地躲着树丛中裹藏的刺光,只觉得城市的街景又荒没了些。但我还是继续奔跑,奔跑是因为忘记烦恼,忘记离愁,忘记很长时间被压制的沉默,甚至是为了逃避压抑了许久的感情宣泄。
“嘿,冼清!”我停下脚步缓散的时候,听到背后的一句熟悉的呼喊,“我记得你的。”
“你?”我转过头去,把流下来的一绺冗长的汗液擦拭,“你怎么在这?”
我看见姚重从一辆黑色的车子里探出头来,他戴了一副正圆形状的遮阳镜,穿着一件紧身的西服,样子颇为摩登地走出,对我就是一阵轻松的微笑。然而,我对这个几乎没有印象的男人的态度依然冰冷,只是在短暂的打量之后,回应了一个几乎没有言语的顿音。
“你真的不认识我?”他摘下墨镜,突兀地摊手状。
“不认识。”我继续这样说,从而意欲转身奔跑,“我想你真的找错人了。”
“你是冼清,这是对的。”他此刻不再笑了,转而严肃起来。
换做我笑了,是荒诞地付之惊惧的笑。
“听我说,你记得在三年前打的坐过出租的场景吗?在一个雨天,你当时还是在登布,哦,不是,你在蚂蚁岛求学的时候……”他开始了漫长的叙述,“你记得吗?我有一个姓冼的老师,是他在我最失意的那一年,给予我一份在计程车公司的工作。如今,我开了工厂建了一座企业之后,自然会找到这里来……”
“那你……”我继续疑惑,把思绪都摆放在计程车里面。
“那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老师的儿子。”他正了正喉咙,如同矫正了声线一样矫正了语气和语速。
我恍然,但回想之后,又觉得这是一件不值得多么一提的事情。父亲在我眼里是个安静的男人,除了很少说话,就是把眼镜扎在几本散文和诗集里面。至于他帮助过别人的过去,我是鲜有知道的。就算这个长痣的男人,曾有着一份让人感激涕零的报答之情,又与我何干呢?
“你是?”我问,脑海里并没有多少思忖。
“姚重。”他伸出一只手,手掌上横跨着一条贯穿食指和小指的纹线。在握住我的和他不成比例的手的时候,感受到一丝很沉重的力量感。
姚重,这个简单名字下多少捎带着复杂的灵魂的中年男人,在之后的日子里,居然成了可以倾听我话语的朋友。他隔三差五地会从单位找到我,时常让我措手不及。我跑步的时候,他可以陪我奔跑;我写字的时候,他替我买好了钢笔。这种近乎常超的热情,完全不像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常态。尤其是这个人发迹成为企业老板以后的身份转变,这样的举动让我有些恍惚,还带了一份局促和不安。
“姚重,你不需要工作吗?”他常来的时候,我经常问这句话。他太像一个没有脚的幽灵,在没有防备的困倦当中,他总能找到我的空闲时间和方位,牢牢占据了还没来得及转换的防线。
“那不打紧。”他付之一笑,随手就递出一支可观的香菸来。
“不,我不抽,谢谢。”我摆手,冷面。
“真的假的?”他笑的声音很大,露出了一排丑陋的牙齿,把牙根中黑的颜色露了出来,“真的不抽烟?”
之后,我不说话。
这些年,我基本不愿意交朋友,在碰到姚重之前,我的圈子里除了照面一两个上司和家中病重的父亲之外,就没有别的人了。父亲常咳嗽不止,在呛破咽喉的间歇,还不忘升腾着刺鼻的菸味把房间熏染,但他从来不想戒掉它,即使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
“冼清,不要总耷拉着脸,不然没有朋友,太孤独。”
我皮笑肉不笑,笑起来都是敷衍。但父亲的话音断隔,我真的笑不出声来了。
父亲走后,除却姚重,唯一一个可以跟我聊天叙旧只剩下老杨了。老杨是一个退休了的老干部,一个近乎和蔼到头,安静到老的花甲老人。我在单位实习年间,他就已经退居二线。即使他有着得罪人的青年往事,亦或是锋芒毕露的陈年旧谈,也大多洗练殆尽,成了我眼中的一幅泰然平淡,拄笏西山的常态。而在这几年,他又成了一个依附在柳畔池塘之下的钓鱼客,一把不短不长的鱼竿,一桶飘满着水藻的水盆,一把结着滤网的杆子,就几乎成了他悠然自得的全部家当。每每我安静地只剩脚步声走过去,他就像个在大梁和庄周辩论的惠施似的,说着几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文绉绉的谈吐。
天气自然极好,有阳光,有温暖,却没有寒冷的夏天,在一棵垂杨柳的遮蔽下,极容易享受一块占尽天时地利的人文风光。我出门跑步,时常在环绕着人工湖的岸边看到熟悉的身影,一个安静地执手一把鱼竿和钓桶的欢喜孤寂的老人。那是老杨,即使我没看见他的正面,但一猜就是他。
“冼清,你有心情?”我悄然地走进,脚印覆盖在青涩的草丛边缘,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帮我数鱼如何?”
老杨说。老杨的脸上镌刻着一张沧桑的面孔,鱼纹、白发、秃顶、还有那浑浊的近乎沙哑的声音。若是还有一点尚颇硬朗的存在,那便是那张不落俗套的不曾弯曲掉的脊背和爽朗在一度夕阳春色的爽朗笑声吧。
“杨师傅,还是打扰到您了?”我歉笑,眼睛盯着粼粼的波面。
“不会。”老杨咯咯地付之一笑,收敛一条从水面中柔滑至上的鱼线,再次把一粒鱼食捏在钓钩之中,“很多鱼走不过这一遭,全因为这个。”说完,他用手指了指撒去湖面的一根面沉似水的线条。
我不言,只是面沉似水地守着目光的近处和远处。风吹过来,拂在我的额头,感受到一股轻悦而安恬的自然乐章。风很阒静,但也很贪婪,它给予了一幅夏天最饱满的温度,只是点缀了湖面的一丝浅浅的余韵,却把整个风景一览无余。
“冼清,你瞧,它又上钩了。”思索间,一条扑腾在钓钩上摆尾不定的湖鱼在阳光的映衬下,闪出一面油光闪闪的身子,在水的浪朵和水的静谧中,它的唯一的挣脱的痛苦,赋予这个夕阳最浪漫的画作。
“是的,它最贪婪。”我应和,但嗫嚅了一下,“其实,人又何尝不贪婪地过分呢?”
老杨的枯燥的手掌粘合在夏天里面,这是第三条游到水桶里的鱼。唯一的不同,一个自由殆尽,一个豢养至死。犹是在一个体制化的世界里,我从来都会忧郁忡忡地思考自己刚躲避纷扰还漫长无际的余生。老杨是过来人,却从来很少说起他的平淡又复杂的过去,即使是稍微有着几年工作经验的同事,也从来闭口不谈十二年前太过久远的暗淡的历史。
他不笑了,皱纹里流露出和季节不符的失落与沉静。水面继续安分,谁知道荇草和洿池底下的波谲云诡。
“冼清,你还年轻。”老杨守着一天的湖面,等到夕阳落水,“你且记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十二年前,你只是一个小学生。十二年后,你更不需要知晓这些事。不要以为你穿着那件衣服,可以悲悯一切不公,其实,你也很弱势。”
“那么?”我顿促着,“案卷的档案里面……其实,很多事情,真的被时间打死……或者遗忘了吗?”
我问,几乎凄怆。
老杨不说话,我想,他习惯了用不说话的方式继续韬光养晦。亦或是,谁都欢喜沉湎在春季和夏季的美景良辰,总是把曾经的凛凛寒冬忘得一干二净。或许,大抵是时间淡忘了,亦或许,是很长的季节里,人选择性遗忘了时间。
老杨的意思我明白。无论如何,我和一万个过客一样,都在纭纭沉沙的心海里,凝成孤岛。那太过无助,甚至绝望,就像被钓上来的浮生尽显的鱼一样,从来都是无法拯救的悲剧再现。
(三)
在海洋上奔跑是不可能的,但唐古拉偏偏成了水的精灵。很长一段时间,他把夏天的身体注射在海水里面,浸泡、盥洗、奔涌,乃至在柔软的海洋乳房里畅游,那是圣洁的常态。毕竟,空灵的就是干净的,干净地飘忽一块陆地,干净地生长一棵树,干净地住着一个人。久而久之,唐古拉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大部分没有抒情诗洗涤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字叫什么。
“唐古拉,你还认识你自己吗?”只有自言自语的时候,或者对布谷说话的时候,他才忆起久违的影子。但是,布谷的声音是属于天空的,和圣湖,圣海或者天堂为伴,要不化为相思的水分子沉入海底,要不甘愿栖息成一棵榕树终老。
“布谷,我会成为你的。”唐古拉笑颜,把一粒细碎的谷子扔在半空,看着布谷挓挲着羽毛旋飞的影子,也这样喈喈地咧开嘴,“假如有来生,我成为鸟,你化为人。我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守着我飞往的痕迹,等待着成为一块石头……”
说完,便沉睡了。木屋外面,霖霖地下了一场雨,只有蔬菜和植物在雨水碰撞发出窸窣的声音,连海浪的呼啸都听不见。
梦里很平静。
第二天醒来,木屋外的荠菜上开满了黄色的微花,沁着鼻心发出阵阵的薰香。一侧之旁,几株野菜露出绿的颜色,招来了黑褐色的蝴蝶的绰约风姿,在点缀着诗意的夏风中翩翩起舞。榕树上,落英缤纷;榕树下,长着细苗沐浴残存的雨露。唐古拉出了门,却是拿了把匕首走到海岸线上。海水里倒映着自己邋遢的影子,那是怎样的一幅尊容呢?浓密的络腮胡子尽管稍加梳洗,依然泛着油光奕奕的色彩,但免不了步入一张与世隔绝与外界脱轨的野人符号的画面。他看着自己这张藐视一切、无关万物的脸,唯一的放肆即是无法需要与人交流避讳于世俗的失去,免不了不修边幅地自暴自弃。然而事过三年没刮胡子的荒诞之后,唐古拉终于对着一把磨光了许久的匕首嘶嘶摩摩地把脸上的须髯剔除干净。毕竟,之前太像一个野人了。
从那天起,唐古拉就是这座岛的公民,也是这座岛的国王。自给自足,或者丰衣足食对初来一座岛的他来说是如临大敌。曾经带来的干粮止在两个星期就被消磨光尽,接下来,就是饿得发慌,疲乏地等待死亡。如果说死亡会一了百了的话,一切都可以无从谈起,无关梦想,无关存在,无关从何而来从何而去的意识。在得到钻木取火的白石至今,唐古拉算是活了下来。从枯树上才下真菌,从榕树下种植蔬菜,从山丛中打猎野兔子,便是弥补了食物链上的所有给养。然后呢?唐古拉学会了在饱腹的物质生活里弥补精神寄托。那本被翻烂了的海子诗集,从来都是他的信仰。诗歌中永生的闪电、山楂树、土地,还有一张网罗所有爱恨的幸福,他成了一个人的朗读者。天晓得唐古拉在念着什么独白,唯有一只鸽子飞过,才懂得天空写过诗一样的浪漫。
“布谷,布谷……”唐古拉吹着口哨,企图唤醒着身边的伙伴。
布谷飞去灯塔,唐古拉奔跑着去灯塔。灯塔里埋葬着废旧的航行史,也驻扎着一个旅途的万年孤独。唐古拉每过两个月都会攀登土山上的灯塔,去看一轮印象画一样的海上日出。那是真的,至少信知道。
唐古拉从来到岛上的第一年就开始写信。一沓从背囊里装满的白纸,被写到只剩五张。第十二年,纸张已泛黄,茕茕孑立的心印证着自己的心未曾孤老。孤老,意味着自己成为暗礁上的坚硬的石头。唐古拉诅咒自己永远不是石头。
“巫山雨——”秀迹斑斑的灯塔最高层,开了一扇同样秀迹斑斑的铁窗,回音漂洋过海,从连接着罗盘的帆布上,信号传递到疲惫的水手的眼睛上。
唐古拉眯着眼睛,手指在布谷的羽翼上来回抚摸,那柔顺的白羽如同光滑的丝绸,丝丝缕缕顺着想象,把思念回想到很久远的过去。倏然之间,他闻到了海水卷涌的咸湿的气息,感受到一股令人干呕的眩晕感。他想倾斜着身子倒下,竭尽自己,用手握紧栏杆上的铁丝,但终究无法控制自己地倒了下去。唐古拉看到了海市辰楼。
他说他在思念巫山雨。或许,这是真的假象。
樱花开遍的时节,春已然正红。十二年前,唐古拉有幸经历了樱花雨醉遍城市的画面。那是粉之年,粉色的花开花落,飘飏着风一样的温柔的献歌,在倾听者枝梢上最美的颦蹙。刚出师的那一个年月,唐古拉捎带着几块丑如犄角的石头和刻刀就开了一门手艺,他自夸自己可以是世界上最好的木雕师。像高超手艺的鲁班匠人一样,艺术,从春天就开始了。
生意好的时候,时间如驹;生意差的时候,时间如冰。当然,成冰的冬天一般就是永久的存在。唐古拉常常可以对着被镂好和被镀上油彩的木头人像注视一个下午,即便雕磨地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活如生灵。但是很多人进来,只是为了光顾着新鲜和赏玩,所谓真正的欣赏“艺术”,那是少之又少。唐古拉焖着胸口思索,自己的手艺也许只是太逼真,到底不是成为艺术的门道。
“嘿,我能收藏这个吗?”某一日,在打着瞌睡的柜台前,唐古拉独自做着一个浅浅的春梦,却被一句曼妙的声音吹了一个趔趄。他眯缝着眼,只是看到一个身材略高,双脚细长,头上扎着一个短短的黑色发髻,手里捧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本,散着一股谜一样的香水味道的女子站在自己对面。她的声音很细腻,细腻地能听出一段温柔到甜的芳香。
“哦,可以。”唐古拉尴尬地擦了流到桌子上的口水,用手掌迅捷地胡乱摩挲,眼睛慌乱地瞥来瞥去,露出不安的惊笑。一开始,唐古拉以为女人只是和往常的顾客一样,只是伫足观赏一下被胡乱雕琢的玩意上面。
“那么,这个多少钱呢?”她微笑地露出一个酒窝,把一个弥勒佛雕塑握在手心,把纤细的手指沁出一块粉色的骨头。
“不,那不是我刻的最好的东西。”说话间,唐古拉一把拿下她手中的雕塑,把“弥勒佛”撤下在箱子里面,同时又取出一件同样款式却是一副更为精致的弥勒佛的檀木雕塑,“这个好一些,那个只是我的半成品。”
“你……你真的这样夸赞自己的作品吗?”她哧哧地笑出声来,没来及捂住嘴巴,露出一排整洁如盐的白色牙齿,“就像我从来只会说自己是只丑小鸭,不是跳在贝加尔湖的天鹅一样。”
唐古拉摸着头,尴尬复起,同时露出了一块绯红的圆晕。当他看着女人的倩影再一股清香的曼妙步履中离开的时候,只是觉得一朵樱花一样的芬芳扑在自己的身体里缓缓发酵。他真该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但是,他没有问,或许和很多人一样,过客都是留给自己美好的一面的人。
唐古拉应该庆幸,自己的柜台前放着一本留有香水味道的《海子诗集》,让他知晓了藏在扉页里面掩盖的“巫山雨”的名字。这是女人在一低头含露微笑的间歇遗留下来的诗集,翻着油墨味道的笔记里面,唐古拉看到一张印着海子素描的书签荦荦大端地写着一行素洁的黑体字——城西商学院,舞蹈班。
夏天的诗集里住着一棵山楂树。熏暖的热风在四处幽静的假山边习习舒展,商学院的校园,对于唐古拉是一种新鲜。这个只学完初中就外出学艺的男人,踏进这里的每一块铺陈历史的青石板,每一块浇筑灵魂与艺术的白瓦砾,都像是一种忘乎所以的洗礼与朝拜。那象征着古老幽静的牡丹庭园,靠近着逶迤曲折的繁花春色,就如此绽放在假山四处的几棵屈指可数的山楂树上,山楂树吐着几粒翠白而僵硬的山楂果,若是没有等来秋天,总是无法探出一眸洗尽铅华的殷红。唐古拉手里捧着包装着精致封皮的诗集,仿佛也在等一棵树,一个人,一个秋天。
“今夜我不会遇见你
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
但不会遇见你”
唐古拉循着迟缓的步子,每个字每个字跟着书签上的地址,只大略看到了一盏飘出像风一样的季节的诗性。写诗的人,尤其是海子,应该是懂得美的。
“我走过黄昏
像风,吹向远处的平原
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
山楂树!一闪而过啊!山楂树”
唐古拉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棵让他镌刻铭深的树,若是有,那也是和巫山雨短暂邂逅的一个眼神中,他读到了羞涩的温暖。
舞蹈班靠近着学院的里巷周围,粘连着圆形、高耸、倾斜的建筑体,就如同中世纪后复刻的比萨斜塔一般。巫山雨就在里面,唐古拉想着心中的一点小悸动,眼皮一直没完没了地轻跳起来,像是不安分的闪电在冥想着安分的情感火花。他走进去,在一扇玻璃门的面前伫足良久,手里捧着一本诗集,不止想着还书。
“一……二……三……”声音悠扬而内敛,透露出一丝成熟的韵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礼服,显得她的乳房在苗条的曲线下更富迷人。她的脸上浮着一点微红的圆晕,额头上不觉然沁出了一滴汗液,从一绺垂落的鬓发中,隔着远处,还能嗅出一点如莲花一样的幽香来。那应该是领班的舞蹈教室,也是巫山雨无疑。他与她一面之缘,总记得她。
“对不起,这是女子学员班,你赶快出去吧。”唐古拉听着安静的墙壁上传来的干净的回声,听着巫山雨嘴里旋转的舞蹈节拍出奇的时候,一个穿着同样礼服,挽着发髻的矮个子女子学员不知何时走过来喊了这句话,正好打断了唐古拉沉入凝神的安想。
“我……我是……”唐古拉的眼睛瞥在她的脸上,却迅地放了下去,总游离不定地四处探望,言语接不上气,都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
唐古拉的手心里举着一本装订了精致封皮的《海子诗集》,他不再说下去。
声音停止,舞蹈的节拍声戛然,像中断了一股留声机里飘出的音符一般。一个模样清秀,却印着一丝成熟与安静的巫山雨,向着唐古拉的方向细细踱步过来。她的嘴角上露着一丝微笑,如同一朵水莲花一样的阳光斜照在一潭翠绿的荷塘。
“不好意思,真抱歉。”当巫山雨看着自己落在木雕店里面的诗集的时候,言语和表情中折叠出一种突出的惊喜,“真谢谢你,我都忘记了很长时间了。”
唐古拉没有说话,眼睛里装下了她的整个身影,只是怔怔地不说话。
“替我包装了封面,你真是个细心的人。”巫山雨说,微笑始终,“你愿意留下来看一段舞蹈吗?”
唐古拉点点头,因为他的呼吸里只有点头顿首的动作。至于语言,早已被绯红的脸挤压地说不出话来。
“姐姐,你喜欢木雕艺术吗?”唐古拉叫了一声“姐姐”,在巫山雨转身走去的时候,喊了一声亲切的日思夜想的称呼。唐古拉这样说,大抵是学着《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海子的模样。
“那是艺术。”巫山雨转头,回眸了一个嘴角中上扬的恬静弧线,“是的,弟弟。”
这个“弟弟”,让唐古拉疯狂了一个晚上。他开始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祈祷,祈祷着那一份纯真的相思可以幻化成蝶,可以隔着海水的涛声,听塞壬女妖的诅咒变老的故事。
一个人的灯塔里面,唐古拉还是手握着栏杆,在遥远的天际边四处瞭望。远方无边,心也无边。巫山雨从摔断腿以后,唐古拉就背负了所有,包括一切可以在华尔兹和探戈乃至极致的芭蕾中的忧伤,悉数消逝殆尽。如今的如今,唐古拉留着一把欷歔的胡頾,即使被匕首刮干净以后,也可以印着海水的天空,看着自己一天天变老变沧桑的影子。这一天,他在灯塔上点灯,用自己的灵魂为灯塔点灯。唐古拉说,只要自己没死去,就可以在海上看浪漫的日出,即使刚刚又被海洋吞殁的夕阳已然泛红。
“布谷,该你飞跃海洋了。”唐古拉的手轻抚在布谷的白色的额头,白色的翅膀,白色的所有飞翔,他把一封埋藏已久的信稿卷成一个小口,就绑在布谷的脚掌,“替我看海,看遥远的故乡。”
大海上,只有翻滚的涛浪,没有一艘船,只有一只鸽子像孤独的旅人飞过四季。终于,白色的原点越来越远,而海洋还是老样子,一片归附平静的湛蓝色。
(四)
夜里下了一场充沛而无限的急雨,光顾着聆听骤风咋呼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梦里的稻子、渔场、水田,还有与天共色的青鸟的啁啾。夏天从来都是这样,不是燥热不堪,就是疯狂降雨,水泥地和钢筋林里升起的烟雾和噪音,从早到晚也不会降低一点浓度和分贝。下雨倒是有一点好处,可以洗去沉重的心理负担,躲避烦恼,也可以把焦躁的情绪置放在梦里花落的思念中。只是梦境太短,从来只有醒来的理,却没有长睡长醉的生活。
醒来,窗外的蚂蚁岛依然如此。本以为可以嗅见一抹虹一样的清凉的天空,露沾花语的诗画清晨,却被照旧如此的白色到单一的炽色恐怖所笼罩。阳光照着知了疲倦的轰鸣声,在几声疯癫的机器回响中来回翻转;而几棵被耘锄掉的荒土地,正被新搬运来的灰色水泥覆盖……这是城市的每天动态,我看不见蚂蚁岛的模样,因为我只是躲在蚂蚁岛的身子里默默流淌,始终只是一颗被困住束缚的骨头。但是,那又如何?我只是应付着每一天,每一年平凡到死的平凡而已。
白天,我选择奔跑一切;夜晚,我孤独地躲在单位把自己藏进“机车嗡嗡”的档案和文件的世界里。在疲乏而失望的一个凌晨,冒着疼痛眼皮的我只是泡了一杯浓郁到喝不下去的苦恹恹的咖啡,一个劲地往喉咙口灌去,喉结顺着褐色的味道来回涌动,发出骨碌碌的沉缓的气息。喝完倒尽,用力把搪瓷杯的里的白开水往杯子里冲洗,把最后一点喝不下去的渣底稀释成淡淡的白水颜色,然后像甩掉废弃物一样把它们冲到了盥洗池里去了。这几乎是这几天的工作常态,对于很多人来说,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对于我,大抵已经过去。
回到家以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摊开纸笔写一封寄给遥远的未知地点的匿名人的一封信。我不知何时开始写信,倒并不是出于对主观情绪的抒情和发泄的冲动,这是不着调的习惯性的思维。我在和一个近乎死去的人对话,用文字求索关于他的很多过去,但还是了解到一个问号一样的困惑。我时常把纸撕碎,把他们杂糅在手里狠狠地一拧,形成一颗没有形状的忿忿的东西,基本就没有了困惑。
家里既不狼藉,也不有序。一张簇新的写字桌大多只是为了应付工作而用,很少用来为自己消解并消磨时光,稍微摆放一两本书,也大多跟法律课程或者刑律历史有关。而桌子侧边的白墙上,始终如一地依附着两张比例不等的海上地图,一张是蚂蚁岛的,一张是南太平洋的。一张泛黄的把海洋颜色都冲淡了些,一张即使粘上了灰尘,却依然能看出簇新的油光。唯一的共同点,基本都是岛,都是海水,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
这几天一有空,我就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从画册和照片,还有很多教书留下的书本,都被我整齐如一地摆放到书架下面的柜子里面。曾记得父亲长年抽剩下的烟嘴,还有一沓被抽剩下的干巴巴的病历,如今依然怵目惊心。我不觉得这是如临大敌的客观物体,但一想到生死攸关的日子,自己的心也犹如被巨星的八脚章鱼的所有触须捆住一般,不能动弹,不能呼吸,只剩下没有意识的死亡了。
我找到一张父亲和学生合影的照片,一张和几十个女多男少的文科班学生的合影。父亲坐在中间,并不显得他的高大了,一件白领的衬衫在三棵遮蔽了教学楼的银杏树的画面中,可以窥探出父亲那瞥青葱的精神头。而同样白色的校服,在一张几经泛黄的相片里,到底晦暗了许多。记忆和相片一起被出现磨破的残缺棱角,记忆被淡忘了,时间也被淡忘了。
我在相片里找到了一个看似眼熟的面孔,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中年人姚重已经没有了过去那副清瘦有型的轮廓。照片里是剑眉、大眼、长发,如今是淡眉、细眼、无发。父亲说,这里有姚重的一半爱情记忆,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有始无终。或许,姚重当初不应该去学舞蹈,不应该天真地去追求一份有始无终的长相思。没有工作,没有理想,靠着一张不能混饭吃的破手气买彩票度日。后来,父亲拖了关系,请朋友给了姚重一份计程车司机的工作,至于现在成为一个颇有成就的企业老板,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父亲说,他失业以后,曾一度又为了失恋的痛苦喝得一身烂泥,以至于第四个女友居然乘了一艘船黯然地离开,诀别了所有的联系。
这全是父亲生前对我说的,我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实,反正听得像故事一样。
星期天从单位回家,已经是夕阳醉红的傍晚。一缕烘暖的暮光笼罩着被烧红的寰宇,印出狰狞的破碎样子。而四处林立的新工厂和废弃工厂,依然喧嚣着被撩起的滚滚黑尘,把黑色的温度,黑色的黄昏,黑色的岛的河水,沁出一道黑色一样的筋脉,在汲汲淙淙的人行道上流淌。这里已经没有河水,只有没有语言的人的脚印。
我骑车单车在风吹过的街道上蹒跚,车胎瘪气,只好推着车跟夕阳步行。我几乎走了很长一段路,即使离单位很近,也让我汗水淋漓,把黑色的汗衫渗出一块可以清晰看出的更深的黑色。
“嘿——杨师傅。”在微黄的稀光里,我经过公园,看见穿着黑色长衣的老杨举着一把太极剑,一反常态地在湖畔边上,依附在柳绦下悠然轻步。
老杨根本没有回应,他根本没有看到我。
“现在都不是晨练的时候了,杨师傅——”我停下脚步,把推单车的步履放慢了些,继而停止了脚步,“今天不垂钓吗?”
老杨没有理我,剩下阳光的影子在树边憧憧不定。我应该推着车离开,因为时间渐晚,夜色朦胧未必能点缀一点失意,犹是满怀悲伤和忧郁的人。
风连接树,而树连接着路边的石头,石头上到处都是贫瘠的沟壑。我躲在夕阳的眼睛里面,企图感受一点可以触及的温度,然而乘化而已。可大多数时候,我和许多人一样,在人海茫茫的城市森林里,可以碰到许多陌生的和被陌生的过客。心底的荒芜一天天流失,在一片难以抵达的汪洋中,被淹没了自己,连魂灵都找不到。我时常在想,为什么蚂蚁岛永远找不到海?
“冼清,冼清,等等我。”我索然思考的时候,姚重不知是为什么,骑着跟我同样颜色的单车超在我的面前,“你……你车胎坏了吗?”
“是的。”我黯然地说。
“那我送你一程吧。”他很直接,把自己的车子停了下来,“我今天没开汽车,因为每天看着你奔跑的背影,我也跟着奔跑。”
“为什么要我奔跑,你也要跟着……”我疑惑,眼睛睁开,露出一副和刚才一样的有些冷的表情。
“因为……因为……”姚重说了一会又停顿,“总之,可以锻炼身体。”
“好吧。”
“对了,要不我跟着你一起慢慢推着单车,就这样步行。”姚重是个奇怪的人,至少从我认识他至今,他就一直热情地过分。
“不,不用,那多不好意思。”我说。
姚重在夕阳的夜色中吹着口哨,而我只是沉默,他跟我在一起仿佛有一种自豪感,而我却时常尴尬着付之一笑。姚重这个性格,是一个做生意的买卖好手,能把陌生人转化为熟稔的常客,也是一门漂亮的生活手艺。他跟我说这几个月以来,他开始买起了期货,有亏有赚,止在一种打发生活的消遣。而我不乐于此,只是一种寡言少语的应付作为短暂的回答,毕竟,我也不懂这些。
“冼清,你知道吗?赚钱,老天可眷顾我。”他停歇了脚步,选择在一处废旧的公园里和我观赏风景,顺带着把车子扔在一边,而我也顺着把自己的破损的单车倚靠在木头上,不让它轻易倒下。
“可我听说,你开的工厂,检测下来没有过指标,污染有些严重。”我说话的一点毛病就是不拐弯抹角,这一点倒是和他相似,“重金属,颗粒物,天空和河流的颜色,还有缩减的水源。”
“哈哈哈,你是哪里得到的小道消息。”姚重笑了很长时间,简直把自己笑岔了气,他站起身,手里握着一颗细粒石头,把它往河水的上空一抛,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我看来,人为的沉沦,可以污染更严重的多。”
“人的毁弃,在毁弃一颗本来就孤寂的心。等到那一天,迟早是涸辙之鲋。”我露出一个坚硬的微笑,嘴角微微地蠕动了一下。
“在我看来,很多人一开始都是攥钱营生。成为富翁了,才关注自己开始缺失掉的东西。比如说——内心。”
“那是需要沉淀的。”
“不,那很简单,没那么复杂。”姚重轻屑的怒着嘴,“我们都在消费物质,只有老了,才渐渐回归本源。”
我沉思了片刻,开始看湖面的动静。湖面的波纹很小,却仿佛扩散来一种巨大的阴影,像会吞噬黑夜一样。我在思忖,那是冰山一角的黑洞吗?
“你的心里,住着一个艺术家吗?”我居然这样问姚重,主要是想起父亲,想起姚重是父亲的学生的那一层关系。
“不,我是个粗人。”姚重说,说得很干脆,连尘埃的气息都被斩断。
“我也是……”我垂头,坐在湖岸边,却想象着自己坐在湖心,看一场沉静的夜晚的到来。
说起来,姚重陪我聊了很长的一段话之后,就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汽车单车离开了。他说的话无非是一些无关我痛痒,无关我兴趣的一些生意门道,总之,我几乎插不上话。所以,我只好沉默,沉默着等待一个人的黎明的到来。钟表有时,而天空无度,彼时间,公园里只有风的沙沙和蟋蟀的窸窣声,夏天变得温凉,变得不那么严肃起来。我顺着夜色,打了一个跳进乡愁里的漫长瞌睡。
(五)
无人岛上的竹林是野蛮生长的状态,秀颀、高耸,带着一丝青葱的味道,在柔风中摇摇曳曳,长出一节节、一段段突发奇想的天真和疯狂。它们是活的植物,宛若一个拥有着单调色彩的平庸的舞者,却与夏天唱和了一段华美的古筝林音。那是在岛的幽深处,探寻着一个未知的足迹,把树叶的动态、暖风的静态,还有一根在寂静的黑夜里撕开的草木,从唐古拉的记忆绿野里慢慢发芽。他会用竹叶吹笛子的声音,把两只手指粘附在上下两瓣嘴唇边,贴合着远处海水过滤掉的季风,发出像泡冲出来的巧克力般柔滑的符音。
竹海中有一条秃瘠的小路,那是唐古拉走出来的孤独。
唐古拉装起背篓,穿过竹海的泥石过道,向着窜动的蒺藜和苜蓿丛杂交错的地方奔跑。他的手里藏着一把折损的旧匕首,另一只手里却藏着一根粗劣的装载石头的弹弓。据说,那是唐古拉唯一的补需生计的来源之一。在草木葱茏的虩虩声中,一只短尾的灰色兔子从这里折叠绕道,又从隔着竹林的弯道中踧踖奔跑,而唐古拉也由着这个方向用兔子的速度追逐。它在用生命逃亡,而他却在用疯癫捕捉活着的一天。
“嘭——”石头打在草丛里,一片合乎死亡的阒静。
弹弓换成匕首,唐古拉又找到了胜利。他好久没有开荤,如果说为了成为一个吃斋念佛的素食主义者,那是虚妄的城市人的过错。而在无人岛上,没有信仰,没有冷漠,倒是大开大合,活着是最当务之急的。
唐古拉很早就学会了生火,当然还是需要石头。回到木屋以后,他靠着身子把自己依附在一块石头上,而石头的一侧摆放着一些诸如榕树木头和催火白石的东西。木头是他的精神依赖,十二年,他用匕首刻了十二个木雕,各种不一的面貌,都是一个女人的艺术品。只是巫山雨没有音信,即便她也很想他,终于相隔太远,再一次邂逅不到的缘分,不释然也得释然了。
“该你成为我的物质消费了,那些该死的货币,不如你值钱。”唐古拉把灰兔子在石炭上熏烤,闻出一股焦烂的气味,“我欠了你一条生命,大地和海水拯救了我。”
饱足之后,唐古拉又把自己“锁”进去,他目睹着布谷飞走了,他要继续写信,等着布谷回来。布谷很守契约,至少布谷给自己寄了十二年的信。从成为第一个野人到现在成为一个孤寂的文明人,布谷倾听了关于一切从岛上来、到岛上离开的历史。其实,谁都很难想象,一只鸽子的寿命可以超过十二年,那是布谷的儿子在陪伴着唐古拉,还是这个布谷早在遥远的旅途中死去,天空,留下另一只布谷的余音。
桌子是木头做的,破损的废木船的身子和胶版,成为唯一的感情始发点。桌子上摆放的是残存的五张白纸,还有一本早已腐烂的《海子诗集》,已然默默地沉睡中,继续醒来,继续沉睡。与其说春暖花开驻扎在一座木屋里繁花簇锦,不如说海子的文字被唐古拉用海水浇灌着苏醒。谁都不想对着诗歌吟哦,那脱离现实的枯燥的情感,只有山懂得,海懂得,树懂得,还有一座荒岛懂得。
十二年前,唐古拉说蚂蚁岛也是一座废弃的岛,废弃到变成一片恐怖的孤岛。现在,这无人岛不需要被黑夜恐惧了。这里居然没有走兽,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什么来吞噬唐古拉那濒临挫败的心。唐古拉静坐在木屋一隅,支颐着望着没有窗户的窗外,很庆幸,他总能从早晨就看到海上的翩跹,又能从夜晚读出一抔从海水里沉沦的沉默。
“天——你听到吗——”唐古拉探出自己的脑袋,把脖子伸到可以够到夜星的垂直线上,“我和山川融为一体了——”
风喝着唐古拉的回声,唐古拉的脸孔和头发被粘连着海水的清凉空气洗礼,在水分子中呼呼幽响。夜里,唐古拉又开始和自己念诗,直到毫无征兆地沉醉,听到一绺海水碰撞着木头的拍响,四处婆娑着。
清晨,唐古拉一如既往地去采撷蒺藜草作为药补之用。在这个地方,他要成为一个集医学,生物,地理等基础学科等身的博学人士,但他知晓,自己永远很悲伤,唐古拉是无人岛的执法者,却也是被自己匡缚的被执法者。一个人的存在,只能依存在主客观两体的矛盾中摇摆。他自己清楚这一点,所以全都写成日记,写成信笺。
出门的时候,唐古拉先是去海边踱步了一圈。他想象着过去的方式去看一场海上风景,很不巧,今天没有风浪,没有潮汐。一切很平静,白天应许着平淡的水平线,直到夜里会嘶嘶着疯狂,毫无征兆。因为,现在的现在,浅滩、海星、寄居蟹……很多都开始上岸,当然还有一具突兀其来如儒艮的东西。
唐古拉说:“这是美人鱼吧。”
儒艮的诨名确实是一个哺乳类的美人鱼。他以为它死了,便本能地去抬一副光溜溜的海洋生物的身体。头部如缺少棱角的牡牛一样,那油光的能吸附海水的皮肤,还有庞然如牛的躯体,却只垂连着两块如鲫鳞一样的翅尾。唐古拉看着它一动不动,肚子里回转起一阵冰冷的沸腾,它是深海动物,搁浅必然是海啸的前兆。
“哦,天哪。”他这样抱怨,把儒艮的身子费力地翻转过来。
“呜——”儒艮扭力地动作,并发出一声如海豚一样即轻悦又沉重的呼喊,着实把唐古拉吓得一个趔趄。
“呀!你活着。”
儒艮听到了,像一个人一样和唐古拉目视,眼睛从罅隙的孔到睁大的圆球状,只是突发的几秒钟时间。
“你不也没死吗?”儒艮支起笨重的下颚,居然说起了人话,“你在陆地,我在海底,居然也能见上一面。”
唐古拉本能地揉了几下眼皮,在确定无误的情况下,才准确地放下错愕的定神状态。他俯下头,保持一个略显矜持的微笑。
“你是美人鱼吗?”唐古拉率先问了这个问题。
“很多人都这样传说与我,事实上我很丑陋。就像真实本身是一样丑陋的,谎言倒华丽一些。”儒艮端了端尾巴,在沙滩上反复拍打,“这座岛很荒芜,有人觉得很美。”
“就……就是说我喽。”唐古拉笑颜,用手指反向戳着自己的嘴唇。
“非。”
“那是?”
“清泠的海洋,是水上城市一望寥廓的印象画。很多冒险者总是向往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山河,一个人自给自足地远离废浊。而环境清澈的背后呢?”它仰起头,身子却依然踯躅着,“我久居深海,海底都是波谲云诡的幻象,你如果是我,每天都需要为死亡做三次祈祷。”
“那是为什么……”
“这么说吧。深海乌贼要果腹我的每一寸肌体,而抹香鲸除了要吃我,也要吃那些乌贼,至于那些水母和微生物,却是无足一道的。”
唐古拉没有说话,只是摸着自己的下巴痴痴地发呆。
“朋友,你来岛上几年了?”
“算上这个夏天,十二年了。”唐古拉不怀忧伤地答复。
“那看你的打扮,除了衣服,一点都没有荒岛求生的面貌啊!准确说,你一点都不邋遢。”儒艮侧着身子,像一个久违了的异乡人得到一点精神的慰藉那样,舒坦地接受日光浴的洗礼。
“我会刮胡子,我会洗衣服。城市人会的一切,我都循规蹈矩。”唐古拉摆摆手,往上捏了一把细软的沙子,从手指缝隙中温暖地垂落着,“我习惯这一切,包括采药,生火,做饭,写日记。我得活下去,不止是因为需要抛弃战争一样的空虚,还要为远方的思念活下去。”
“可他们该忘记你了。”
“不……”唐古拉迟疑了一下,“不会的。他们会看着海岸线上的日出,会念一首诗给我听。”
“在钢筋水泥建筑的没有蓝天白云的城市里?那里没有诗人。”儒艮轻蔑地一笑。
听完这句略显讥讽的对话,唐古拉沉默起来,比海水的表面更诡异的沉默。倏然间,他抬起头,往自己的木屋的方向追赶过去,生怕自己会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吞噬似的。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唐古拉的手里捧着被翻烂的《海子诗集》,像一个疯子一样疯跑在靠近着海岸边上的礁石。他看着海鸥盘桓的天空,双手合十,向一片湛蓝的天空许愿。唐古拉像一个诗人一样雕刻木头,又像一块木头一般念着一首永恒的诗。星夜没有暂别,海水会潮涨潮落,心随着疲倦的时候,念一首诗,总会泪水潸然。
唐古拉准备告诉儒艮,他不曾忘记过去,而所谓的美人鱼会忘记。
“唐古拉——”一声如海豚一样的声音,飘荡在海平面的空寂里。
唐古拉揉着惺忪的眼睛,他看见了恍如隔世的海市辰楼,从一片金黄的水面上翩跹。霎时间,儒艮的身影一晃而过,徒留给日暮的夕阳一个光滑的背影。儒艮说,海底不会有地震,如是有吧,也不会伤害一个卷守着心灵孤岛的美人鱼的。至少,这座岛没有烟囱,没有它想象中的泥石流,没有污浊的酸雨,只有木雕的献歌,在注视着安静的海上芭蕾的灵魂。
唐古拉露出恰然的淡笑,手里一直握着一块被划伤的残损木雕,继续执手着自己的艺术品。
(六)
淫雨霏霏,是这个夏天每必感伤的常态。雨过天晴,我看到一轮灰色的颗粒物在空中静止地存在着,像一堆被尘埃遗弃的衍生物一般。然而,我总是能在一个没有雨天的下午,看到老杨神采奕奕的背影。然而老杨说自己老了,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乐”的对白和笑容也收敛了些。总之,老杨的岁月在一汪湖水里稀释,渐渐消却了些,包括那根细长的鱼竿。
“杨师傅,我惊扰到你了没?”我每每走过去,就是这样问着。
“不,湖水开始变绿,水藻吞噬了它们的家园。”老杨微眯着眼,居然点了一根烟,尽管我知晓他有这样的习惯,可早听闻是戒掉了的。
“那为什么?”我继续问,坐在一棵垂杨柳下面的板石上,“是废水污染吗?”
“不全是工厂的排污,是我开始迟暮了。”老杨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歉意的冰冷表情,继而揉捏着手中的鱼食,“或许,这条湖的后世,会被一座城市给掩埋。”
接着,老杨开始病恹恹地咳嗽,把湖面都呛成一个肺痨。
老杨说的这些,我其实该料到这样的结局。不光是这条被涴脏掉的人工湖,还有那些个清澈的溪流和湖泊,为了建造工业城市和商业街,填湖铺路是很多商家的最便捷的选择。
“是,是的。”我喃喃着,眼睛看着湖面上浮起的绿色水华,上面赫然漂浮着翻白着眼皮的死鱼的尸体,“不,不是的……”
不过,我还寄居在蚂蚁岛的两个地方。一处是自己的房子,一处是单位。夜里,雾气濛濛,我没有依靠在窗口,而是继续忙碌地翻看着司法科目的种种习题,还有琳琅满目的所谓刑事案件的文件库,这些都是从工作以来就碰到的真实的棘手案例,想不避开都难。倒是说起来,我还一直疑虑着十二年前很多人都不愿再提及的一桩不再被受理的案子。
“去他妈的!”很多该死的家伙瞪大了眼睛,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所以现在我连事体的皮毛都没接触到。就像这些该死的不止一遍地詈骂道——你个毛头小子,十二年前你还是个小学生,你知道什么!
这样想罢,我还能所求什么,大抵是为了利益。在更多的时候,我必须被保持缄默,亦或许这本身是一个无头案件。
夜灯初现,路边骤起一段昏黄的圆晕,把一抔令人失望的水泥地粉碎地直晃晃的。我这样思考,就用手托着下颚痴痴地发呆,手里握着一支写旧了的原子笔,用一堆无法寄出的信笺作为根本无法想通的寄托物。我想写给谁,时间一长,连我也忘却了。
“咕咕,咕咕。”窗外鸣着一两声短促的叫声,在一棵稍短的枝桠上来回。
哦,那是一只鸽子,应该是与我失散多年的鸽子。它的眼角粘附了一滴海水,晶莹剔透,丝毫没有被雕琢的痕迹,像一颗精致的玛瑙始终如一地镶嵌在白色的眼皮下面。鸽子在我的窗前停伫了一小会,就如同一个逃亡者一样匆匆地飞走,向着黑夜的无尽边缘,在我看不清方向的地方,不留痕迹地飞走了。
我继续开始写信,把鸽子手里的信交换了一张,作为一种通联的方式来祭奠远方的所有怀念。
我是个有想法的人,很多落俗的朋友都这样直抒胸臆地对我说道。至于我时不时会对一件敲定捶落的事情感兴趣,大约不都是好奇,而是为了寻找所谓的遗失掉的公平。至少很多时候,我都会对不公平的直觉心生疑窦,故而会去描摹一封足够容纳千字的信稿,包括复制下来,包括把它们的所有感伤的情绪哭诉出来,宛若一个嫠妇终日在石头上等待一般。
墙角上的地图开始有脱落的迹象,不止是那张陈旧的蚂蚁岛的大比例尺地图,还有那张环绕着太平洋的几片零零散散的碎片式的看不清的小岛,在自己的幽闭屋子里缓缓沉沦。我走过去,用一块干净的桌布来回擦拭,不经意将图片上的油光悉数拂去,就如同一个脱光了的女人赤裸裸地露出脊背和乳房,但那是没有陆地的海水的图像,我总是看不见废岛的方向在哪里。
“图瓦卢在哪个方位?”我再一次对自己发出诘问,而后,我拿着原子笔不停地在小比例尺地图上反复描摹,也找不出这个海上国度。
我长吁一口气,深觉图瓦卢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国家,比帕劳岛还要微缩一些。那仅供我孜孜矻矻寻找的天堂,一般在海水里躲避纷扰,一半已经沉没在海底成为看不见的陆地。
第二天,我如期到图书馆去听一节司法讲座,所谓听讲座,也只是为了完成一年一度的公安课程的学分。走到图书馆里面,我的目光里只有一群稀稀落落的人群,还有一些拿着听筒和话筒的男女记者,在循规蹈矩着自己所不能倏忽的工作。图书馆里充斥着燥热的气体,像一座充大的静止的圆形热气球,在安静地做着笔记并打着瞌睡的官僚们的冷漠中,更显现出一副别具一格的单调来。而我走进去,置身在最底角的孤零零的角落安坐了下来,只把远处一脸汗水淋淋地对视着摄像机的讲师熟识了一下,继而写着一段早已写得厌倦了的笔记。
就在我干巴巴地用手遮蔽着笔记上的文字的时候,手机突兀地咋响了起来,不多说,引得一些人哄然回头的笑声,直到打断了接近三分钟的讲课时间才算罢休。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抬手反复,做了一个深切的歉意之后,直愣愣地冲出了图书馆的大门,眼窝上一直是垂挂着惊悚的泪光的。
我听到了老杨病重的消息,癌症,据说活不长久。
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嘶喊起来,在空气中,把所有的不公的感情悉数宣泄了出来,哪管得别人如何地对我一阵异样地回眸。我只记得,除了父亲和姚重,只有老杨可以和我说上一两句推心置腹的话,我深怕孤独再一次降临到我的头上,心头不禁一阵瑟瑟地抽搐,像打了一个寒噤似的。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奔跑,奔跑在所有人都不需要奔跑的距离上,就像跑掉一场生死的劫渡那样。
“杨师傅。”我推开了病号房,气喘吁吁地喊了出来。
“你找错人了。”一个声音直接把我拒之门外。我疾步跑过来,基于什么感情因素,为了想见上一面,也几乎不可能。
老杨不知在那间病房,找不到他,我只好独自幽转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逡巡。我居然看不清方向,手里紧握的因紧张渗出的汗液,已止不住地往下流淌。老杨很早就开始不安,不安来自于他放弃了每个晴天晨练和垂钓的生活。从那天起,我感到他眼睛里驻留的一滴滴悲伤,想起那天我陪他在一个夕阳下看着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的死水,默然地数着一段来自心底的失望。
“冼清,你惧怕死亡吗?”
我无数次回忆起老杨对我说过的玩笑话,在一个冰冷的夏夜里一阵阵地筛糠。
一个星期的午后,我选择找到一处避阴的榕树下,独自对着一条干净的人工湖发呆。我环绕着湖畔来回彳亍,看着行人渐渐渐少的时分,一轮霞光从天边悄然滑落。从早晨到晚上,日光从来只是在看着我们生老病死的轮回,而它呢,却仿佛永远不会老。
“嘿,哥们,你一个人在失落什么呢?”在我走累的时候,独自靠坐在一把开了裂痕的石板上,姚重却像一个幽灵一样走了过来。然而,我并不对此吃惊片刻。
“哦,姚重。”我抬起眼皮,“你怎么?”
“我来看看你,很少和你聊天了。”他挤出一粒稍显尴尬的笑容,“你好像很不开心。”
“是的,我害怕在孤独中老去。”我耷拉着脸,沉重不堪。
“别这样禁锢自己,什么都可以过去的。尊父死去很长时间了,你不可能长久地失望。”
“不,不是,不是我父亲的事,是老杨。老杨快要……”我哽咽了一下,“杨师傅快要死了。”
“哦。”姚重回答,言语简单,像回应一件跟他无关的事。
“你知道吗?我现在无时不在惧怕死亡。”我悲悯着,努了努嘴角,尽力把眼泪收住,“人是多么脆弱的生灵,比被破坏掉的山水都要脆弱。”
“别失望了,我的冼清。你知道吗,我炒的期货全都赔进去了,有我伤心吗?”姚重站了起来,向着河岸的方向缓慢地踱步过去。顺而弯下脊背,拾蹠起一块被踩碎的黑色瓦片,用手往空中一抛,往水面的兴起的方向叠出一层层细小的浪朵,如同足迹一般的抛物线。
姚重毕竟是个生意人,在大是大非的选择面前,姚重还是会择取盈利的做派,因为在潦倒了漫长的十多年之后,才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巅峰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他常挂在嘴里的金钱和女人,会不断地从荤段子的玩笑话里面出现。这点,他今天说了不止一遍。
“听着,冼清。我没有比你更失望了。”姚重顿了顿,继续耸了耸肩,“我把公司都赔进去,如果还有更严重的结局,差点就坐牢了。”
“那么,你现在……”我几乎惊讶。
“我现在一无所有喽。”姚重表示出一种强忍的无所谓,“回到混子的时代,重头开始好了。”
“你这么自信?”
“我从来无法自信。”姚重慢吞吞地说,“我失去了四次爱情,不是彷徨就是彷徨,听着,我疯癫过好几次了。”
我的心底一阵翻滚,在逝去理想之前,脑海里回荡的,便是姚重的爱情观被一次次摧残并颠覆。我曾在父亲的衣柜里翻出陈旧的日记,那里写着在学生时代,姚重用自己的油画艺术,企图征服比自己大两岁的芭蕾舞老师的故事。在日出日落每必求得一份感动的间歇,一个木雕匠人横亘地出现在姚重的视野之中。芭蕾舞老师悠长的身段和冗长的叹息,在一场惊世的“天鹅”舞蹈中凤舞翩跹。尽管女人说匠人只是自己新认识的弟弟,姚重也无法让自己彻底的相信。
姚重不甘愿让自己的艺术流走,木雕匠人说自己不是艺术家。这样回答,几乎让得不到爱情的姚重彻底疯狂。姚重开始用极端的想法来摧毁一副精致的艺术,之后,他没有再看见木雕人的身影,自然也没有见过芭蕾舞老师的舞蹈。而那天以后,姚重一直是浑浑噩噩,像一个永久失落的悲观客,似乎怎么也抬不起精神。回想现在一脸颓然,秃发、大腹、漫不经心的生意人姚重,如论怎样,我都不会把与一个艺术生联系在一起。
姚重不止一次开始“疯癫”吧,应该说,姚重在认识我之后,常常会把自己置放在一个偌大的空间里,来思考一个狭小的哲学。而此间,他还不断地哂笑着生活,他说他的初恋是一条儒艮,是一条逝去的美人鱼,在夕阳残照的海洋上,已露出一寸优美的背影在捕捉那曾经的画面。
俶尔之间,我听到冰风刺刺的声音,这根本不像是夏天。
(七)
一把刻刀在榕树木墩上如琢如磨,没有打底的图纸,只凭借记忆,唐古拉把一幅充满着木香的雕画书写地完美无瑕。木头上是巫山雨的刻像,一双精细的眸子,一头细长的垂发,在涂上浅色的油彩之后,印着清晨的暖光,把最美的侧面和正面如盘托出,正所谓思念谁,谁就在影子里。无论何时何地,唐古拉都在思念着巫山雨,包括一支飘扬着钢琴曲的芭蕾,包括一首在海子的文字里愈发亲近的诗歌。总之,几个月下来,唐古拉把巫山雨的如晳的面孔又雕琢了一遍。
唐古拉用手微扬,把它们靠在脑勺后面,做了一个眯眼的欠身动作。在海水飘洒着清凉的空气的时候,日光透着一点渐暖的样子。就这样慵懒、悠闲、依然,唐古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如果条件允许,他可以自发地研制出一种浸泡着海水味道的下午茶,借此享受阳光海岸的小木屋的夏日风情。
一张白纸,摊开,唐古拉又开始写信。
“姐姐,一切如此,思念备至。今日我在图瓦卢,一座只有我居住的孤岛,那里有阳光一样的温暖,有海水一样的幸福……”
写了一小段,唐古拉的笔墨开始打滑,出现了油墨不足的状况。他露出了一丝颇为不满的小情绪,眼角略微上扬,露出一副即悲观又释然的动作。
“姐姐,思念不止……”写到这里,就没有在写下去了。
唐古拉所写的“姐姐”,还是向往着去德令哈旅行的巫山雨。
十二年前,从商学院见到巫山雨的第一面起,唐古拉的心就从悬着不动变成怦动不止。那一抹浅浅的如柳丝般的笑,那一缕旋转在木地板圆舞的华美姿仪,还有飘溢着薰衣草气体的香水味道,这个略施粉黛的女人的妙曼画面,开始在唐古拉悸动的思髓里默然浮现,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某一日,天空飘着牛毛细雨,丝丝不止,打在长满青苔的泥石板上面,滴滴霖霖,沁出古老的清香。商学院的周边环境是清幽的,除了一条稍显繁华的商业街有车水马龙的声音,其余的地带,都是未经开发的旧屋苑、旧长廊。一排镌刻着江南水乡符号的泥土瓦房,在靠着岸埠的方向,参差不齐地“生长”着。从很遥远的时代,它们就坐落在此;从只有泥土的地方,便有人定居。浣洗、荡桨、载歌、嬉戏,一条飘如绸带的透明河流,在绕着石桥的方向蜿蜒流转,流水落花、清幽自然,人们很少去打扰这一块旖旎的景致,若是有,也是蓝天白云在抒发自己的一点合理的小情绪。
人间最美的四月,看一场电影最合适。
天空,继续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把阴郁的天空都笼罩成一片灰色。这是一座电影院,与其说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老的园林。巫山雨邀请唐古拉去电影院看杰克•吉伦哈尔的《后天》,这是一部新上映的有着环境日主题的电影。巫山雨对第二期冰川没有兴趣,而唐古拉也绝非一个欢喜捕捉地理、天文的影迷,这纯粹了为了有人陪伴观摩一聚时光罢了。
“嘿,你说第五期冰川真的会来临吗?”走出电影院的拱门,巫山雨长吁了一口气,“弟弟,如果草木被砍斫,山川被腰斩,那影院的海水不光会吞噬纽约那么简单。”
“别想那不愉快吧,那只是一部电影。”唐古拉表示一丝无所谓,“姐姐,蚂蚁岛的天空难道会成为灾难吗?”
“现在不会,如果故乡被开垦掉呢?”巫山雨如是说。
“那是在城市里才有的怪诞景象,可这里不同。这里有清灵的河水,还有湛蓝的天空,诗画的世界如泰戈尔的《飞鸟集》一样。”唐古拉说。
“你喜欢读泰戈尔的诗吗,泰戈尔从十四岁就写出了惊世之作。”
“我了解的很少,只欢喜读海子的诗。”唐古拉有些言不由衷,因为巫山雨喜欢读海子的诗,他才照搬地这样说道,“如果让我有你这样的才华,我会尝试着去写诗的。”
“真的吗?”听罢,巫山雨的嘴里发出嗤嗤的笑声,不过几秒钟之后,便手捂着咧开的嘴巴,停止了这一举动,“会写的很有艺术感的。”
“那不一定,你的舞蹈比诗歌更有……”
“更有什么?”巫山雨停下脚步,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怎么不说下去了。”
“额……更有艺术感。”言讫,唐古拉的殷红的血从脖子根一直进到耳朵上,像发烧了一样,“不说了,姐姐,听说几天之后有木雕艺术节的展览,你愿意陪我一同前往吗?”
“我……我可能……”巫山雨说话间支支吾吾,不像刚才那么干脆自然了。也许,唐古拉猜测是因为巫山雨要舞蹈教学的原因,也许,是巫山雨根本不情愿前去吧。
“算了,不强求你了。”唐古拉摊手一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不,我……我的意思是我会去的。”不知为何,巫山雨又截定了话语,“那是隽美的艺术,我当然会去。”
唐古拉走进了幸福,大抵是因为诗歌和木雕。
第三天以后,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彩虹般的水汽,露珠依附在初开的菡萏叶子上,不惹尘埃,不惹喧嚣,只剩下宁静的风在洗练着垂条碧绿的柳树。徐来的水波,梳着水的纹线,把柔的模样舒展开来,如同蒙娜丽莎在微笑着,微笑着这一湾清浅的池塘,微笑着靠在岸边不远处的清净的博览馆。
一个女人站在一棵樟树下,而樟树是博览馆的一树象征。树不高,却圆盘如桶,在风的轻盈下,丝毫没有涌动出一丝躁动的样子。她静立的姿态像一尊被雕刻的白玉,就镶嵌在镜子一样透明的世界里,很安静、很雅致。
女人便是巫山雨,她看着稀稀落落的过客,望着正开合的日光,丝毫没有惆怅的表情。今日,来博览馆的人很少,其实,从来都很少。
“姐姐,我来,来,来迟了。”踯躅间,唐古拉背着一把相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让巫山雨刚下皱纹的眉头继续紧吧了起来。
“你邀请我欣赏木雕,自己却来迟了。”巫山雨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嗔怒,让平时不喜说话的女人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不过顷刻之间,她的面容恢复了平静,“你,你这是干嘛?”
说话间,巫山雨满面狐疑地用细长的手指指着唐古拉手中的一台笨重的黑色相机。
“哦,拍照用的,我想留下最美好的记忆。”唐古拉不紧不慢,显然,语气已经缓和许多,比一缕清风更有得当。
“嘿,我说你可真犯糊涂了,博览馆可不让拍照,你还是收起来吧。”巫山雨没好气地抱怨,“你真是一个傻弟弟。”
“那怎么办啊?”唐古拉瞥了瞥嘴,表示无可奈何。
“放我包里好了。”说话间,巫山雨撑开了自己随身带的挎包,正好不偏不倚地把收拢的黑色相机塞了进去,“你这么晚来,不会就是在倒腾这台相机吧。”
唐古拉捋着头发,眼睛收放在巫山雨的面颊上。他没有说话,而是撇出一番举手动态都显得尴尬的笑,咯咯地发出两声,就拉着巫山雨往博览馆的玻璃门进去。
这是唐古拉第一次摸着巫山雨的手,像触摸到一股如玉的电流一般,刺痛了唐古拉被麻木掉的思忖。
博览馆里是清净的喧动,声音只是属于观摩木头艺术的。唐古拉走在前面,像是巫山雨的引路人,逐一介绍着杜云松的雕栏历史。唐古拉的手略显粗糙,留下几颗被刻刀划伤的疤痕和碰撞木制品留下来的老茧,而巫山雨的手却是光滑如脂,一个玉美人的手指,却映衬着云鬓自然、巧笑美目的女人光彩素丽。唐古拉把自己停伫在一幅涂着漆的木雕边上,如同遇见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
“姐姐,你知道吗?”唐古拉镇定了声音,“这是杜云松最得意的作品。”
说话间,唐古拉用手指着被玻璃罩住的印着“清风徐来”名称的艺术品,对巫山雨如数有致地介绍着。唐古拉想接着木雕的机会,对这个称呼为“姐姐”的女人表达一点朦朦胧胧的好感。因为从很早的一个眼神开始,心对心似乎触碰在一起,倒是巫山雨未曾说过一句关乎合情合理的思念备至的话,唐古拉自然也不曾开口。
“他是东阳的木雕皇帝吗?”巫山雨走到一个白胡子老先生的画像前,挽着唐古拉的胳膊温声细语地言语。只见眼前的老者,悠然自若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神情自然,气定神闲,眼睛浑浊却没有一丝空洞,身形单薄,却有着一股浓缩着泰山的巍峨之气。唐古拉走进前去,就知道那是被画家临摹出来的杜云松的肖像画。
“是的,事实上,他的浮雕艺术也是一门天才。”唐古拉用右手堆起左手,而左手托着下巴,就这样支颐注目地说道。
“哦,那你可以……可以改天教我学做一个木匠吗?”巫山雨说了这样一句话,很温柔,也很温暖。
“好的呀,如果我能成为你的舞伴就行。”唐古拉也滑落出一排狡猾的笑容。
很多年以后,时间还在静止着。至少从博览馆出来以后,唐古拉就记得从相识到许诺的种种破碎式的片段无一不在升温发酵。从那天起,唐古拉开始学海子的诗句来迎合巫山雨的舞蹈,而巫山雨似乎也学会了一点木雕匠人的皮毛。有时候,唐古拉会旋转一个丑如病鸭的舞步,把巫山雨的白鞋踩出好几个印记;而巫山雨呢?也因为雕刻木头,让手指开始凸现出疼痛的痕迹。
“弟弟,今夜我去德令哈,你会前去吗?”背起行囊的四月,没有课程,巫山雨落得一身清闲。她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高原度过一个如火的夏天。
“姐姐,我会跟你去德令哈,跟你一起旅行,去看一场不被雕琢的日出。”唐古拉用文字写到,把废旧的纸铺垫,在木屋里的废旧木板上,来回不断地回写着。唐古拉用情感写出了诗歌的十二种写法。
很多年以后,唐古拉继续冥神回想这一段记忆,只是记忆终于停顿在这一刻,就再也没有继续思念的余地。那天,从高楼坠下的时候,唐古拉以为整座蚂蚁岛都要被海洋给吞殁。他要成为一个悲悯的失落人,也会在某个黑夜把自己修炼成一个复仇者。失落一场悲观的命运,复仇一场因情生恨的背后的一双手的嫉妒。每到夜深人静思绪泛滥的时候,无人岛上就开始涌动潮汐,唐古拉的脑海里想着没有名字的一个人,那是丑陋的阴影。
“是那个暗恋着姐姐的男人在杀死爱情,把姐姐推下万丈深渊吧。”唐古拉猜测地有理。接着,风口浪尖的宁夜,一片黑暗。
孤岛上,依旧很宁静,从白天到沉夜,一直如此。木屋是孤零零的。
(八)
“我觉得你应该成为一个地理学家,冼清。”我独自对着墙上的环太平洋地图,用放大镜来回地探测着细枝末节的地方,而坐在墙角边上的姚重又开始说着几句不咸不淡的风凉话了。
“额,地理学家可不会像我这样心血来潮。”我放下凸面镜,侧过脸对着姚重的眼睛,“我只是想了解图瓦卢在哪个地方。”
“那不就是一个小岛吗?”姚重打了一个哈欠,语气变得模模糊糊,“你为何对此情有独钟。”
“只是无端地有一个想法而已,或者说,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值得我去想象。”我看了许久,对这张满是海水的地理曲线有着一种温婉的感觉,只露出一个怡然的微笑,“你会向往那个地方吗?”
“那得看什么情况了,如果像三亚那样……”姚重哂笑一下,又张合了一个不显浮夸的动作,“如果这个岛屿能让我发财的话,我会考虑的。”
我顿了顿,只瞥了姚重一眼,觉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余力。在我的潜意识里面,也许蚂蚁岛已经被荒废殆尽,但一座莫名未知的岛屿对我的向往,是不会那么迷惘或者不堪的。至少,那里有海水,有椰子树,有热带海洋的气候,环山不尽的鸟的天堂,最后,只属于蓝天白云。那可以是想出来的天堂,在许多张从布谷寄过来的信笺里面读到,必然是真的,不止在比例尺里面吧。
我用毛巾在地图上反复擦拭,并对着一汪“暖”的“海水表面”哈气,直把地图烘出一圈迷雾一样的圆晕。当然,在抹掉灰尘之后,画面更显得清澈一些,完全没有颓然与破败。在我转身之际,看着几张堆积在木桌上的海子的诗稿,如数地点了点,在嘴角上面扬起一道轻悦的弧线。
姚重离开之后,点上一首歌,是一首《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直白的歌。下午的阳光并不刺眼,在五月的夏日的映衬下,把气氛烘托地醉醺醺的。紧接着,我思念起莫扎特的《渴望春天》来了,念白着“lovely may/bring the violet”的悠扬小调,迷迷糊糊,被一程送暖的季风给吹倒了,吹倒咋梦乡里。
我梦到了一个刻木雕的男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子,和密集的丛林差不多,可他偏说那是海水的毛发。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至今未曾清楚,等到梦醒汗湿的时分,根本是一片白炽在矍铄着同样白色的天空,像是冷热不定的温度闪烁。
我该去奔跑了。在日光充沛的河岸边,似乎很多人都留恋于此。一条被废弃物污浊的人工湖貌似被过滤了几分,绿得发黄的颜色褪去了不少,可那又怎么样呢?只是所谓的“净化”单调,颜色假象,用来迷惑自己罢了。而我呢,迈着小碎步在公园的林子间汲汲散步,似乎已经意兴阑珊,只听得几声不是很浓厚的夜莺的啼叫,那有气无力的声音,想必预示着一个多舛的黄昏即将来临。
奔跑,直到夕阳落山,直到我在恍惚中看到一个憔悴的身影伫立在一座残损的桥下面,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思索沉吟。眼前,只有水晕在描摹着人与鱼的距离,别的大抵没有。
桥头之畔,荷叶已经枯死,如同一尾暗黄的死鱼漂浮在清风凉冷的湖面。在一块长满绿草的岸阶上,一个孤独的老人靠坐着,手里依然紧握着一杆同样孤独的细长的鱼竿,在一抹没有天香的沉默的晚霞里守望。
那是老杨的背影,没有走进,我的直觉就已经告诉我。起初我因为兴奋而喊了一声,寂静的呼喊像是撕破了一汪死水一样的湖。但是,回眸之间,一脸没有气色的苍白,还有一双干涩而无力的眼神,在用没有声音的语言透露着,老杨的身体并没有痊愈。
“杨师傅。”我的脚步抬得同样迟缓,待靠近他的气息的时候,轻声地耳语一声。
老杨没有抬头,眼睛痴痴地盯着湖面,一声不吭。
我也开始不说话,湖面从来不曾言语过。而天边骤起的黑色,慢慢地浓郁起来,像一滴恐怖的油墨涂在本来还算干净的夜空上面,在一声突兀的乌鸦的凄楚的音线衬托下,刮来一抔阴郁的黑土。
“冼清,这条湖已经死了。”半个小时之后,或者更晚,我没有时间概念。总之,老杨开篇的首句就是这样平淡,平淡到真诚,真诚到失望,失望变成绝望。
“只是被那些建起的工厂排污水肮脏了而已。”我解嘲,喃喃地复述,“如果您想吃鱼,我可以为你多买几条,都一样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杨说,说完一阵咳嗽,简直把黑夜都呛了出来。
“为什么我要甘愿成为一条鱼呢?杨师傅,你一直念叨着庄子的这句话,是有什么深意吗?”我问,慢悠悠地对着天边的一团黑色说道。
老杨顿了一声,只是做了一个简洁的前缀。“我喜欢成为一条自在的鱼,可是说到底,鱼也会忧郁,忧郁到死。”老杨说话的声音接近凄厉,“河水不再是他们的家园的时候,一切都是万念俱灰的。我挥洒鱼竿,向着河塘里抛却的,其实是一杆没有鱼食的线。”
“什么?”
这个时候,老杨才把一条飘荡在死水上面的鱼线缓慢地拉上来,直到露出“鱼钩”的部分。其实鱼钩上并没有铁环,就是一根线而已,老杨欺骗了很长时间,他并不情愿用一场荒废着夕阳的时光来钓鱼。
“杨师傅,这……怎么……”
“我很早就患了胃癌,所谓的钓鱼只是为了度过我日渐凋萎的余生。可是当人工湖不再有生命的时候,我也不会再留恋于此。”说完,老杨长吁了一口沉重的太息。
我仿佛听到了天边浮起的月华在呜咽的声音,倏然间,就被云层遮蔽掉了,只露出一朵阴郁的背影在呼啸不止。
“冼清,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实。”不止何时,老杨的声音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我时常会联想起一个暮色下的黑衣人的恐惧。但老杨是单位的退休老干警,不至于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什么?”我继续暗暗地问。
“你会跟我去档案室吗?那里,会告诉你一切的事实。”言讫,老杨的喉咙几度嗫嚅,发出难听的粗糙的沙哑之声,“十二年了,你该获得一个真相。”
我突发地感受到一股被冰封的干冷,在抓住一身没有影子的衣襟,还有灵魂。
那是老旧的单位,老杨还保存着钥匙,但需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打开,因为门窗已经生锈地把整条铁丝都卡住。我帮助老杨推搡着铁门,发出“吱呀吱呀”的摇曳的惊惧声,夹杂着黑色的风和黑色的毵毵的影子,把档案室门前的地方扫出一块阴冷的感觉。月光皎洁如故,却只腾出一块昢亮的圆圈,正好投在树荫的残缺地方,不偏不倚,像是一双死亡人的眼睛一般。
档案室的门推开,一阵陈腐的书本气息扑面。里面还是一如既往地干净,只是多了暗灰色的数不尽的灰尘,书架里挂着堆积不止的文件,被一叠蓝色的档案框束缚着,终于等待着没有黎明的天日来合十祈祷。我不是一个宗教人士,老杨也不是,只是在这个满是沉闷的整洁小屋里,压抑地透不过气来。
“你看,冼清,这是十多年前的笔录,还有被调查的血样报告。”当老杨把几张单薄而缺了棱角的纸拿出来的时候,我觉察出一份悚然的力量。
“我其实应该料到了。”我漫不经心的说,但还是很沉重。
“冼清,不……”老杨咯咯地笑了一下,脸上的褶皱把白蜡一样的肤色遮蔽掉,但还是突出一张惨灰的颜色。他从口袋里掏了一根烟出来,放在嘴边磨蹭,费力地点着一抔蓝色的火光出来,“你会是一个优秀的警察的,冼清。”
之后,他只顾着抽烟,他的声音变得微弱不堪。
“我会的。”我说,却只有我自己听得到。
天边,飘来淅淅沥沥的斜雨,打在陈旧的墙坯和玻璃窗框上,打在一场安静的黑夜里。而夜空上,一如圆盘的月光依然存在,这不合自然规律的景象,让我哑然一笑,吐着一口抽象的笑靥,把目光游离在很远很远的世界。
几天以后,我听到老杨得癌症死去的消息,而不像几个月前刚听到时那么忧伤俱裂,反而多了一份不留遗憾地坦然。之后的几天,我继续奔跑,穿过废弃的浓烟滚滚的工厂周围的人行道,穿过被绿藻掩埋掉的阵阵恶臭的河岸边,穿过喜鹊灵鸟不再、只剩下被拉断的电线杆的乱石岗,守望者一座不曾看见过的蚂蚁岛,步路蹒跚,心变得气喘吁吁。
我居然提前得了健忘症,时常对着夕阳发呆。一天以后,两天以后,一个星期以后,一个月以后,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厌恶到想离开蚂蚁岛的每一寸干瘪的世界。而那一天,姚重的再次出现,居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找到图瓦卢在哪个地方了。”姚重来了这么一句,进门就是一阵歇斯底里,“我要在那里建工厂,建旅游市场,我要成为富翁的。”
“在太平洋上吗?”我问,拿起几张写到一半的信,那是一只叫做“布谷”的鸽子送给我的信。
“不是,就在蚂蚁岛的周围,很近很近,仅隔了一片海……”姚重的脸上莫名地暴露出三条夸张的青筋,像暴戾的蛙的模样,“你看我手中的地图好了。”
姚重的手里铺开了一张硕大到能铺满整个墙面的地图,上面是一座可以看出乡镇地理线的废岛,一座是蚂蚁岛,一座是图瓦卢。
“哦,姚重,你打算乘船过去吗。”说话间,我就在贫瘠的城市里看见一条惊鸿一样的海横亘在迷迷糊糊的视线上,上面漂浮着一条孤零零的落叶一样的木船。这是不是海市蜃楼,我都无法确定了,意识里简直一片混沌。
(九)
海平面上,除了蓝色,就剩下一块干净的蓝色。唐古拉在窗户口探望海水,海水依然乘着微风的方向,温婉地游走在夏天的轨迹上,风平、浪静。此刻,天空上飞行的,除了白色的海鸥,就是一天到晚不知疲倦的知更鸟。如若自己真的成为一只会飞的知更鸟,唐古拉会产生对俯瞰一汪无际的海洋的恐惧,因为海水会变换颜色,变成白色和黑色,甚至红色,如同把自己也传染成一个无法躲避并被藏匿在深海底下的儒艮那样,要么需要挣扎,要么等待狰狞。
唐古拉又想起儒艮消逝前的最后一撇嘶嘶的微笑,那本来清晰的颤音变得俱裂般地模糊。她会不会是前生的美人幻化而来,因为唐古拉始终无法相信一条游彻在海底的动物可以发出令人惊惧的人类的声音。
“告别你,不等于我消失在信里。”那是海洋的回声,飘到唐古拉的耳畔之中,久久无法散去,宛若一颗绵软无力的情绪,不被紧紧匡缚,却粘连至分不开所有。
“我会的。”唐古拉忧伤地哽咽出来,泪珠里滴落出一颗珍珠,“巫山雨,我的姐姐,我从来都很爱你。”
外面的世界,依然只有一间木屋,一座灯塔,一片四季不变诗海,还有一座孤独的岛。
木屋是几块木头搭建的小幸福,对于唐古拉来说,因为心中挂念了一颗不曾磨灭的心,才没有因为被漫长的孤独萦绕而绝望着。他时常看海,读海,望穿一个海心的影子,水中游曳的海龟、乌鱼、海藻、海星……从孤岛被海底火山迸发出生的那天起,它们就存在着。存在着一天是一天,存在着一年是一年,没有人群的年光,只是没有文字来抒情而已。
“夏天的海,我在懂你。”唐古拉走出屋门,撑开微长的手臂,迎着丝滑的暖风,被卷入一朵浪花里面。他又开始吟诗,借海的诗意来讴歌遥远的幸福。
不过,这片海被读懂以后是什么样子,无论如何,都只有唐古拉一个人知道。唐古拉就像一只寄居蟹一样独守荒岛做一番沉静地旅行,无论怎么行走,自己都在岛上。岛上的山,岛上的竹林,岛上的灯塔,岛上的栖息的鸟,很多年变迁以后,至少还是澄澈自然的。然而蚂蚁岛呢?对于他而言,画面正在一点点变淡。
脚步印在沙滩上,抠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痕。一开始是赤着脚步行,紧接着,唐古拉穿上被跑烂的自己编织的草鞋,一个人往山丛的方向缓缓奔跑。唐古拉的意识里有一个最高点,唯有最高的地方,才能看清隐藏在内心深处庞然的世界。
岛的山上,一座同样孤独的灯塔,灯光已经无法点燃。以前是因为寂寞,唐古拉会经常守望灯塔看一场海,现在也是因为寂寞,当然还是看一次沉重而平静的海。
灯塔在山上,山上没有野兽。据说昨夜下了一场突如磅礴的美雨,只是唐古拉酣睡了许久,连声音都没有听见,唯剩下没有烘干的埿壤有洇湿的痕迹。唐古拉把脚印踩在山麓上,留下浅浅的一个人的足迹,默默蹒跚。不知为何,现在的每一步,都足以让他走得气喘吁吁,不像十二年前乃至一年前,他完全熟悉这个不窈窕不逶迤的地形。而今,走进满是锈迹,被海水腐蚀的满目疮痍的灰色灯塔,他已然瘫倒在里面。
“我会走到这里的。”唐古拉悄然地说,嘴里满满吃力的痕迹。
灯塔只有三米高,从不巍峨,也只有一个阶梯,几步就可以走到顶端。待气定之后,唐古拉扔掉了手中的柱杖,走到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台阶上面,一股沉闷而陈旧的气息扑面,直到沁入鼻息里面。他用力朝自己眼前的方向挥手,并做了一个掸手的动作,往嘴角的口心咳嗽了一阵,继续向上走去。再向上,是豁然开朗的一个明澈的亮光,像黑暗前的黎明一样。
“天哪,我再次……再次……看见天空了!”走出灯塔的最高处的栏杆,他的手一直发抖,连声音也是。
天空之下,海鸥循着回声密密寻来,像一群思归的人儿,在低飞盘旋。不过,它们都不属于唐古拉的心灵栖息的归所。唐古拉在等着布谷回来,布谷很久没有回来,岛上没有时间,唐古拉觉得那是失去记忆的漫长一年的过去。
眼睛空长,视觉被海洋的蓝色吞噬。唐古拉的眼眶红润润的,不光是因为身体疲惫所致,还是因为心灵和旅行的疲惫。天空,应该也是疲惫的,从不远处的不起眼的白色的闪电透过的光看来,那是容易被感染的。
白点被一点点放大,唐古拉以为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海鸥的身影,只是在最近处的时候,他才清晰地与它目视。那是一只鸽子,一只从远方寄信并消散了许久的鸽子,唐古拉发出与生俱来的惊叫。
声音撕裂了暗涌的汪洋。
“布谷,布谷!”唐古拉呼唤。
“咕咕,咕咕。”布谷叫唤,喉咙嗫嚅着。它停伫在唐古拉的手心,呈一个静止的仪态。时而挓挲着自己白色的羽毛,时而啄着被海水淋湿的虱子,而头上的白羽被海风一吹,卷起一个细小的温婉的波浪形状。
“太好了,布谷,真的是你吗?”唐古拉用手抚摸着布谷的柔滑的头,和风的速度一起,很安静。
布谷的眼睛是黝亮的黑色,像一粒晶莹的黑色珍珠一般,散发出惊艳的光彩来。布谷始终“咕咕”“咕咕”地嘀咕,并用喙子摩挲自己脚上的一张被绑缚的纸张。那是信,不用多说。
唐古拉的头发被风吹拂着,长出的胡頾也被清风拂过,如同被一个温柔的女人轻抚一般。唐古拉的眼睛注视着布谷的眼睛,被海水捋过的手掌,把一卷信笺取下。打开,是一行即陌生又熟悉的笔记。
“唐,你在图瓦卢吗?图瓦卢在哪里啊,是一个比德令哈还遥远的小岛吗?如果你在的话,我会乘一艘小船过来,即便路很长、很长、很长……”
署名写着巫山雨的名字,唐古拉怔怔地表情停伫了几分钟,才从恍惚的空洞中抽离出来。他的目光里有她的影子,他的目光里没有了海市辰楼,他的目光里没有了所有的沉默。
“姐姐,你给我回信了。”一行清泪,很温暖地流向面颊,再到嘴里,咸咸的。
唐古拉把信笺叠成四方形,再柔顺地抚摸一下,轻轻地放进紧致的槖袋里。此时此刻,从灯塔上望去,海水依然恬静到极致。可是,唐古拉无法看清海底的颜色,待到秋天来临的时候,会看到土黄色的潮汐涌来,即恐怖,又疯狂。
天空之城,是无法望见的没有杂质的蓝色。布谷的飞翔的身影在盘桓着,盘桓在高处,在高不可攀的高处,再往后,唐古拉就看不见布谷的白点了。
“再见,布谷!”唐古拉向天空挥了一挥,笑容浮现在水汽里,瞬间就消逝了。
从灯塔下来,唐古拉会穿越竹林,会穿越土堆一样的小山。即便这些丛林很纷繁茂密,却一点也没有复杂的成色,毕竟这是从来没有成为国家的一个小岛的生命。“我是国王,我是所有岛民的国王,我是海洋的国王。”唐古拉在竹林中奔跑的时候,如是喊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而此间陪伴的,只有风吹过的夏天的绿色。
“快回家去吧,快回家去吧。”脚步踏过落叶的碎片,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紧接着,一只奔跑的野兔在唐古拉的脚前汲汲地奔跑着,它开始仓皇,开始逃窜,用生命开始躲避唐古拉企图吞噬它的奔跑来逃亡。然而,唐古拉只是淡然地说这句“快回家去吧”,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从今天起,喂马劈材,写诗,释放生命——”
唐古拉把声音停顿下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他想到了兔子在寻找故乡的冲动,想到了自己的故乡里那一抹淡淡的烛光燃烧的影子,想到了蚂蚁岛还没被砍伐的几十年前的时光,想到了离家出走前父母的一句听不见的声音。唐古拉瘫坐下来的时候,树叶毵毵不止,从飘忽不定的方向纷纷落下,覆盖在他的额头,覆盖在他的眉毛,覆盖在他的胡頾上,覆盖在他的所有思念上。
“熟悉的人儿
我开始思念你
想你,我的爸爸
想你,我的妈妈
想你,我的在德令哈旅行的姐姐
我还在这里
可你们在想念我们
……”
清唱的旋律,从夏天的风中摇曳。唐古拉用手掸拭着枯黄的叶子,从衣服上掸落,从头发上掸落,而枯叶也开始从低空的回旋声中缓缓飘落,向着最思念的泥土中亲吻。唐古拉开始匍匐,开始把身体倾倒在土地上面,就这样靠在阴凉的树荫底下,悠然地接受稀疏的日光的洗礼。
“我会思念你的。”很长时间,唐古拉都这样对自己说。在安静地酣睡之后,他的目所能及的地方,笃实是一片红色。包括那片忧伤的海,那片阒静的没有波澜的海。唐古拉不相信这是赤潮,也不相信鲨鱼觅食,只觉得眼前的疼痛感一次次灼烧着自己愈发麻木的神经,一段时间后,竟真的看不见幻蓝的色彩来。
红的海,开始起起伏伏。
(十)
若是在之前,我会对姚重的荒谬想法付之一撇无趣的笑,即便他是我的朋友,但永远不可能长久维系下来,而老杨临走前和盘托出的话语,更是心头一悸。说到底,人总是会跟着时间而善变起来,之于我为什么会跟着这么一个整日做着发财梦的浑噩之人,去旅行一场有始无终的冒险,至今连自己都说不清。长久以来,我想到寻找唐古拉这个名字,这个失散掉的人,因为他是一桩已被销掉的悬案的当事人,也因为十二年的漫长无踪,让户口上的名字成了一个查无此人的代号。我的疑惑从这里开始,也许又从这里结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必须对着鸽子的信来寻求一点杳如黄鹤的线索,亦或是在两张被我放大过无数次的海洋地图上孜孜矻矻地没完没了。只是在今天,也就像一个无头苍蝇一般,在一个废旧的停泊口找了一艘仅供两人乘坐的帆船,可能算作去图瓦卢的一次渺茫的远洋航海吧。
“这船太小,怎么坐得上去?”刚到码头的那一天,我比姚重来得更早,姚重一看到一艘类似皮划艇的蓝色小帆船,挤出一个难看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出来,“这条船,怎么装载岛上的矿藏啊?”
“你一直担心这些吗?”我问,指了指背在腰带上的淡水和食物,“这是和渔船大小的,是一首比赛用船,只是他们遗弃了而已,我找了一个木匠师傅,特意给它装上了白色的帆布。你看吧,这是不是像极了帆船。”
“也就是说,非坐这条船不可了?”姚重心有不甘,遂问得很失态。
“没事。”我拍拍胸脯,比姚重更有信心,“你瞧,我手上是这些。”
言讫,我掸了掸背后的行李袋,把一张足够大的比例尺地图抽了出来,上面清晰地勾勒出关于图瓦卢岛的等高线和地形图,还有海岸分布地理曲线,当然,罗盘一直在我手里拽着,无论怎样,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姚重嗫嚅了好长时间,嘴角开合着却不说话。一开始是他提出要出海寻岛的想法,却在这个时候退缩,我不清楚他此刻的内心想法,如果说离开蚂蚁岛太过忧伤的话,那势必是情有可原的。想罢,姚重抬起头,望了望天边一轮飘起的虹,突兀地露出一排暗黄色的牙齿。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冼清,我会发财的,你知道吗。”刚垂下沉默的仪态,姚重又一反常态地跨步到船上,顺手就拉起了船锚,“岛上有丰富的矿藏资源,取之不尽,如果搬运过来,我会成为富翁的。”
“你真这么想?”我把脚步抬到船头,木船的倾斜程度有了一层波浪形,摇摇晃晃,凌乱不止。我这样问的时候,姚重依然没有回头看我,只是用暗劲的手指不断地扣着缆绳而已。
“呵,终于解开了。”姚重说话的时候,喘了一口接近胜利的大气,接着就瘫坐在木船的中央,挥一挥手,示意我开船。
“我不会航船,姚重。”我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无奈的手势,“但我可以给你看罗盘,可以指使方向,这样行吗?”
“好好好,关键时候还得求我……”姚重站起来的间歇,船头还在剧烈地晃动,犹如一头疯癫的狮子在折腾。
我无奈地笑了笑,把罗盘取出,对着一头油光一样的日昀,微微地闭目起来。对于此刻的离开,我有和姚重不一样的想法,想那曾被抛弃掉的悲戚的使命,还有很多年以来有一个女人汲汲地在嘱托我找寻唐古拉的失望,都是历历在目的画面。那不是叫做巫山雨的女人的关切,那是唐古拉的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滴眼泪,留在河水里,汇入海洋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风柔和地吹拂,划出的水面呈现出一道温柔的圆晕,没想到海平面也是这样地迷人自然。在帆船支起帆布的那一刻开始,海水就与岛彻底的分离,应该说,我暂时离别了一座失望的岛,去另一座匿名的岛上拾遗新生的希望罢了。
我坐在帆船的中间位置,倾斜着安静的身子,把手指靠在海水的清泠的温度里面,接受者来自海洋表面的一次次温柔地拍击。夏天的风卷着不大不小的浪涛,而船一直是缓行着在迎接着风速的洗礼,一开始,我和姚重都觉得这是一次曼妙的旅行,但离开蚂蚁岛越久,就越看不见陆地在哪里。尤其是下雨天,雨水透析着海平面,到处是一片愠怒的黑色,连船的木头都像被撕裂一般发出嘤嘤嗡嗡的嘶喊,甚至都觉得自己要被海水溶解在里面。一想到帆船侧翻,自己沉入海底的那一刹那,不见底的深海恐惧,绝非海洋表面那么让人想入非非,如坠铅一样的死亡随时都会来临。好在这只是一瞬间而闪过的幻觉,我看着姚重在微弱的风口拉着轮盘的方向,只觉得他并没有露出惧色的面容来,就继续阖目着睡了起来。
“冼清,看吧。”姚重的声音夹杂在海风中,发出颤颤的动静,“有一条金枪鱼在我眼前飞过。”
“嗯,是的。”我沉沉地回复。
“冼清,你也在做和我一样的美梦吗?”姚重一边拉着轮盘,瞥过来看我一眼。
“什么梦?黄柯一梦。”我咯咯地笑了起来,但声音很静。
“做一个和华尔街大鳄一样的梦啊,你不想成为盖茨比吗?”姚重慢条斯理地说。
“不,那很疲惫。”我把手靠在脑袋后面,像一只懒散的海狮一样仰躺在船身,继而接受着一束谜一样的日昀的朝拜,“我只想做一个警察,仅此而已。”
“是吗?”姚重的言语变得平静,平静中透出一丝严谨,他把头转向被船翼划破溅起的海水星子的面前,加大了行驶的马力。
此刻,我只听得风的呼啸声,不止是在梦里。因为风变得很狰狞,像一团沉郁的黑色,被浪涛席卷起来,卷起一个硕大的悲剧,直接击碎了一个清澈的天堂。而我呢?又是一段时间的模模糊糊,又是一段时间的沉沉郁郁,连淡水都不喝一口,至于口袋中的食物,早已狼藉地差不多了。
本来我想呼喊,声音卡在喉咙,却怎么也呼救不出来。在我渊默的意识里,姚重去了哪里都不晓得,该搁浅了,还是继续在海水里浸泡,或者说,我和他早就浸在海底,根本就活不下来了。
“醒醒,嘿,醒了……”迷迷糊糊之中,我听到几句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当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一反常态并迅地挣脱手中的一件蓑衣,因为在一间破旧的满是木雕的木屋里,眼前的男人让我目瞪口呆。
他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不修边幅,眼睛里充斥着红光的像野人一样的男人。他管自己叫无人岛的国王,但我只会根据他的模样联想起食人族的恐怖轶事。尤其是当它端来一杯盛着绿色液体的杯水的时候,更是让我惊骇地一无是处。
“你想干吗!”我开始抓着自己的头发,睁圆了眼睛大叫起来。
“你别误会,这是荠菜熬成的汤。”他想解释,顿了顿语气,“你的应该被帆船被风浪卷走,就搁浅在岛上,我看见的时候,你就是处于昏迷状态了。”
“什么?”我还是不放心,紧紧握住拳头,“那么姚重呢,姚重怎么会不在船上呢?”
“我听不明白你的问题。”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我转身的时候,想寻找着身边的钝器来保护自己,倏然之间,我就看见一把镂在木雕上的匕首。
“你别动我的东西,那是我日思夜想的巫山雨的木头。”我走过去的时候,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推倒,然而我并没有站起来做一个推手动作,当听到一个关于“巫山雨”的名字的时候,我彻底地释然了。
我怔怔地盯了他许久,他的愤怒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你是唐古拉?你真的是唐古拉?这是图瓦卢岛?”我几乎带着疯狂的凄怆问道,甚至都忘记了姚重的那一档子事情了。
“怎么,你认识我?”他开始笑起来,笑得狰狞又可怖,“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居住的弹丸岛上,居然有人认得我。”然后,他开始用手攥起匕首,我做了一个警觉的动作,但他只是往下巴的方向刮起胡子而已。
我不说话,他也一直不说话,像过了一个世纪如此。
日光升起的时候,唐古拉说海水上的赤潮又开始泛滥了。这个叫唐古拉的男人,我再一次找寻的时候,所有蚂蚁岛的人早已认为他已经死了,十二年过去了,很多人开始老去,很多人开始新生。唐古拉还会适应蚂蚁岛上的生活吗?那废弃的烟囱燃起的硫磺,还有即将被掩埋的涸辙人工湖,连我都开始不适应。
“你是警察?是说让我跟你回去?回到蚂蚁岛那个地方喽?”唐古拉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诘问着,说实话,他的态度却有些让我捉摸不透。当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张湿漉漉的证件的时候,终于端正了语气对唐古拉慢悠悠地说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那桩丑陋的故意杀人事件。
“十二年,我早就记不清时间了,这座岛上,没有时间概念。”在与我说话的时候,唐古拉只是执手着自己的木雕生活,像是于一个过客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只觉得日出和日落的美景,这里没有人伤害我,连儒艮都在保护我。”
“你忧郁吗?这里……”我哽咽了,不知为何,“你就不想和人说话,不想回去吗?”
声音熄弱,只有刀刻着木头的声音。
“唐古拉,额……”我停顿了一下,知道接下来的对白带着一丝凄楚,带着一丝伤害,“巫山雨早就离开了世界,这些年,是我一直代用她的笔记在与你写信,是一只鸽子告诉我一切。”
“所以你知晓我叫唐古拉。”他开始露出一颗酒窝,笑容是极具干净的。
“是的,没想到,你会这样平静。”
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唐古拉的手指继续在木头上如琢如磨地运转着。他的眼睛很浑浊,他的眼睛是红色的,我想,他看什么都是红色的了。他变成一个彻底固执的人,固执的“麻木不仁”,当我告诉他十二年前的真凶是谁的时候,他也只是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呢”的反语,继而浮起一个澄澈的没有杂质的微笑,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叫冼清,希望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目的是这个,无论如何,这是了却我心事的一趟旅行。至于能不能找到姚重,在潜意识里面,居然变得不重要起来。因为唐古拉把这件事看得那么坦然,那么曾经逃脱于法律边缘的姚重,也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了。只是我变得这样冷漠与自私,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许,姚重也遗落在这座被我们叫做“图瓦卢”的新大陆上,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盖茨比。这样,总好过沉入海底杳无音信好吧。
“冼清,请你带走这些。”我即将离别,带着一瓶淡水走进破旧的帆船的间歇,唐古拉手里捧着一个刻着女人头像的木雕,向我的方向赤脚奔跑了过来。他的头发杂乱纷长,在海风中凌乱飞舞,让我想到了美人鱼的模样。
“这是?”我问,眼睛里透着困惑。
“这是巫山雨的思念,请你带去远方。”他说完,转身,很干脆的身影,消逝在沙滩中。
我的眼睛里却扑进了一粒沙子,把眼泪融化了出来。唐古拉打算留守在无人岛里面,这座对我我而言是荒岛的地方,彻底和这个男人融为了一体。
木雕是很精致的木雕,简直就是一件得天独厚的艺术品,也许这个世界上独此一份。这是唐古拉一个人的杰作,包括木雕上的一双美目巧笑的面容,包括木雕上轮廓有致的一抹微笑,时不时地飘散出檀香的气息。这种味道,除了让我远离隔世的喧嚣,远离荒漠一样的城市,远离被冰封掉的污浊的眼睛以外,真的是干净到极致的美的味道。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木雕的底座,是一行海子的诗,我翻过来看的时候,文字的刻印并没有被时间模糊掉,相反,雕镂分明,就像同样不被时间流逝掉的爱情一样分明。这个时候,我为巫山雨流了一地澄澈的眼泪,婉柔地像一粒珍珠。
暮光沉重,时间渐晚。我拉开船缆,被一轮红色的醉夕阳悉数吞殁,而咸湿的海水浪涛把我和岛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直到把“图瓦卢”剩地只有一个远点。我渴了,开始喝起淡水,喝完淡水以后,开始尝试喝起了海水,把胃翻滚地摇摇欲坠。一个人孤寂的时候,我会抱着一块雕着巫山雨头像的木头枕眠,醒来,还是一片红色的海水包围着我。此时此刻,我离一座城市遥不可及,四周全是空荡荡的深不可测的海水。
赤潮,还是一如既往的红色,一如既往的清澈。我相信我的眼睛变得和唐古拉一样,看什么都是红色的了。我坐在帆船上,没有食物,没有罗盘,完全忘记了这是公元几几年几月几日。船成了一座废岛,在平静的海平面上默默地彳亍着,直到在十二年后,还会有人发现我吗?
——2016年5月16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