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毛毛,他是一个傻子。
听村里人说,毛毛小的时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四岁的时候上幼儿园,老师教了《咏鹅》就属他背的最快。
那时候还是一毛钱就可以买到一串辣条的年代。大家的家境都不好,毛毛家尤其。
毛毛的家里就他这一个孩子,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是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短过他的吃穿,照顾的精心细致。在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忙着摸鱼玩泥巴的时候,毛毛总是一身干干净净的,托着红扑扑的脸蛋看着朋友们玩闹,泥点溅到脸上也只是摸着脸蛋笑。
妈妈说了,不许他玩泥巴,会弄脏衣服的。妈妈洗衣服很辛苦,他要乖。
毛毛的父母疼他,赶集回来经常会给他带一把那时候大家只有在每次过年时才会买的糖果。毛毛自己舍不得吃,他藏在柜子上,等到攒了一把以后带出来跟朋友们分享,毛毛长得白净对朋友还大方,大家都喜欢跟他玩。而且毛毛很聪明,嘴巴又甜,见到熟人不用妈妈提醒就知道叫人,左邻右舍没有不喜欢他的。
本来毛毛会在父母殷切的目光下健健康康的长大,考上大学,达到父母所有的期望。可是所有的梦都在那一晚上破灭了。
半夜毛毛突起高烧,这个点也找不到大夫,毛毛妈妈给他用热水擦了擦身子,泡了碗蒲公英茶给他喂下了。
直到第二天毛毛还是高烧不退,送到赤脚大夫那打了针丝毫不见效果。那里的医疗设备跟不上,村里的大夫建议毛毛送到镇上诊治。一天一夜,毛毛的爸爸背着他跑了十几里地到了镇上的大诊所,打针,吊水。毛毛妈妈一刻也不曾闭眼,一遍一遍的给毛毛擦身子,毛毛的身子滚烫,烫的她十指指尖钻心的疼。
毛毛一度陷入了昏迷。昏迷前毛毛还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不痛。”孩子懂什么呀,他连难受都说不清楚,毛毛妈妈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拧成了一团,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后来啊,毛毛妈妈浑浑噩噩中感觉过了好久好久。毛毛数次从昏迷中惊醒,呕吐,嗜睡,大概是头痛,毛毛睡梦中几次哭醒,话也说不清楚。
再后来,毛毛又被转送大医院,医生确诊病毒性脑膜炎。医生说了好多好多,最后毛毛的父母只听得懂最后一句话,因病毒性脑膜炎导致了智力受损。
她的孩子才五岁半啊!还没上小学,还没来得及自己好好的感受这个世界,怎么就,怎么……毛毛妈妈只感觉一瞬间世界都崩塌了,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到脑海,再也没有力气支撑着她站在原地。
为什么是他啊。
为什么就是我的孩子。
后来,毛毛的父母带着他回了家,家还是那个家,毛毛已经不是那个毛毛了。
毛毛的朋友们来找他玩,一次两次,慢慢也发现了毛毛的异常之处。毛毛总是反应迟钝,眼睛也没有以前亮了。他总是呆呆傻傻的看着他们笑。
后来,大家都上了小学校,毛毛还是呆在家。你跟他说话,他也不能理解你说的是什么,只是躲在妈妈身后。
大家都不跟毛毛玩了。
不知是谁先喊的小傻子,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大家再也不喊毛毛了,全都小傻子小傻子的叫。
他们喊,毛毛就笑,大概是知道在喊自己,他就往人群里跑。毛毛的身子抽长了不少,比同龄人显得高大的多,大家以为傻子被喊生气了,赶忙散开,纷纷躲开毛毛,还有人捡起脚边的石头砸了过去。
毛毛被砸的痛了,也只是躲开,眼睛怯怯的,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
毛毛的妈妈不放心他一个人,赶到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儿子蹲在地上抱着头缩成一团,一群孩子一边叫着傻子一边冲他扔石子。怒气冲冲的赶跑他们,回到毛毛身边抱着他的头泣不成声。
我是在十四岁那年的冬天见到毛毛的。
大概是那次之后,毛毛的妈妈就不太让他出门了。毛毛比我大了三岁,个子很高,有些伛偻,看上去就是痴痴傻傻的。
那天很冷,刚立过冬,风吹起来打在脸上生疼。毛毛裹了件有些破旧的大棉袄,裤子也松松垮垮的。不知道是不是穿的多了,他的胸口鼓鼓囊囊的一团。
“毛毛吃了没?”我端着碗蹲在家门口,看他过来问了一句。
“哎哎”他话也说不清,笑呵呵的指着自己的胸口哎了两句,又指指茅草垛。我这才看到一只洁白的猫耳朵漏了出来。
毛毛拉开衣襟,一只瘦小的猫仔正趴在他胸口喵呜,声音孱弱,怕是冻得很了。村里经常会有一些流浪猫在柴垛里产崽,等月份足了之后就会把它们舍弃。这只怕也是了,只是这么冷的天若是没有毛毛,估计早就冻死了吧。
我看了一眼毛毛,他正小心翼翼的把小猫扶好,拢了拢衣服,神情温柔。
可怕,我竟然从一个傻子的眼睛中看出了温柔,我怕不是疯了,我当时想。
因为这件事我跟我妈提了一句,不料竟引得她深深的叹息。
她说毛毛虽然是个神智不全的,可到底他是个好孩子。平日虽然见他不多,但是他每次见了我都笑眯眯的喊大姑。有一回我骑三轮车拉了一车豆子上坡上不去,毛毛远远见了还知道跑过来帮忙推一把。给他橘子吃他还不要,就在那傻笑。要搁这其他的孩子,平日里见了人都会远远躲开,哪里还会跑过来帮你一把。
语毕,她又长叹了一声,可惜了。
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毛毛。
直到冬去春来,某天放假回家,我听见家后的哭声震天,出门循着声音过去一看,刺目的白绸,人群挤挤攘攘堆在毛毛家的门口。透过缝隙我只看到毛毛的妈妈在旁人的搀扶下哭的撕心裂肺。好些妇女也跟着掉眼泪。毛毛的爸爸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抽烟,曲着背,整个人一瞬间好像苍老了不少。
毛毛死了。
春天到了,存的干柴经过一个冬天已经烧的差不多了,毛毛被妈妈派出去捡柴,只是直到中午饭都做好了也没见他回来。毛毛妈找去的时候毛毛已经在河里泡了好久了。河边还留着他的一只鞋。
我听大人说毛毛应该是为了捡河边的树枝,刚入春,小河化冻,到处滑的不行,他一时不察就掉了进去。他不会游泳,即使那条河宽不过三米,深不过两米,他也没能爬上来。
我们那边小孩子死了是不能出殡办丧事的,那时候也不兴火化,大概毛毛被草席匆匆一卷就埋了吧。
后来的我很久都不能直视那条河,那条记事时候起就有很多小孩子在附近过家家的小河。多残忍啊,这样一条生命就去了。
我只觉得,命运这种东西是说不准的,在五岁以前谁也想不到毛毛竟然是这样的命数。好人坏人,谁又分的清楚。大家都说,毛毛虽然是个傻子,他也是个好傻子。
之后很久我再见到毛毛的妈妈,她面色如常,好像还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发白的发根和多出的眼纹告诉我她过得很辛苦。
她抱着一只猫,耳尖洁白如雪,和毛毛捡回来的那只一模一样。
很多次我再见到类似的小猫都会想起毛毛那时小心翼翼呵护的温柔。
渐渐的,很多人都快忘了,但我还记得。
有一个很乖的大个子,他叫毛毛,他是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