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万伟 译 |本文选自西蒙舒斯特上个月出版的《恐惧为王》(The Monarchy of Fear)。作者是芝加哥大学法学和哲学教授
译自:Naked and Afraid By Martha Nussbaum
https://harpers.org/archive/2018/08/naked-and-afraid-the-monarchy-of-fear-martha-nussbaum/
你仰面躺在黑暗之中。你能看见,能听见,能感受,但是就动弹不得。简单地说,你完全陷入孤独无助的境地。
这就是噩梦中的东西。我们很多人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动弹不得。我们感受到一种可怕的恐惧,恶魔在后面狂追,我们根本无法摆脱。或许更大的恐惧是我们自己动弹不得。但是,这种恐怖故事也是人类婴儿的普遍情况。小牛犊、小马驹、小鸡、小狗、小象和小海豚等其他动物大概都是在出生之后很快就学会走动了。只有人类儿童几年时间里一直需要人照顾,只有人类才能在无助的情况下幸存。正如公元一世纪罗马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所写:
当婴儿在母亲子宫的收缩后生下来,第一次来到人世间看到阳光后,它就像被巨浪冲到岸上的水手那样赤裸地躺在地上,不会说话,需要各种帮助才能活下来。它使得整个地方充满哀悼的哭泣声,这非常适合于总是充满痛苦的人生。
政治开始于我们的起点。很多政治哲学家都是男性,即使有孩子,他们通常也并不花费时间陪伴孩子或密切观察孩子。卢克莱修的诗歌想象力导致他来到生活中可能并不熟悉的领域。但是,当民主的伟大早期理论家之一,18世纪革命反君主政治的主要思想家让·雅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带着对婴儿心理的深刻理解写到孩子的教育后,哲学实现了巨大的跨越。卢梭是充满慈爱的父亲的对立面:他将孩子送到孤儿院,连他们的出生日期都没有记录下来。不过,依靠与女人的对话,对童年的回忆,仔细阅读卢克莱修和其他罗马哲学家,以及他自己的诗歌想象力,他明白人类早期的需要创造了他竭力寻求的政治秩序问题。他明白这种状况给民主工程带来的危险。
卢梭明白,人的生活的开端不是民主而是君主制。除非依靠关照者,否则婴儿就没有办法活下来--因此他把别人变成奴隶。婴儿要么支配他人,要么死亡。因为没有能力分担工作或者相互帮助,他们只有通过命令和威胁来获得需要的东西,充分利用别人对他们的关爱。(在信中,卢梭清楚说明,这是他抛弃自己孩子的理由:他没有时间成为让孩子呼来唤去的奴仆。)
我们来到一个还没有准备好应对的世界。人类婴儿缓慢的生理发展与其迅速的认知能力发展之间的差距使得恐惧成为婴儿期情感的本质特征。成年人往往觉得,婴儿徒劳地蹬腿以及没完没了地哭泣很好玩儿,因为他们知道孩子要吃奶、穿衣、保护和提供营养了。但是,婴儿根本不懂得信任、规律和安全等这些内容。他们有限的人生体验和短暂的时间视野意味着,只有当前的痛苦是完全真实的,短暂和不稳定的安慰之后很快就返回到不满足和恐惧的状态。甚至快乐也因为焦虑而受到影响,因为对婴儿来说,快乐很轻易地就溜走了。
我们通常能够度过这个阶段。但是,我们活下来不可能不受到恐惧的塑造和扭曲。有关恐惧的神经学研究显示,儿童时期的惊吓和刺激等伤疤会持久存在下去,对人的日常生活产生持久的影响。
恐惧不仅是人类生活的最早情感,而且也是与动物王国共享最广泛特征。要体验其他情感如关爱,你需要复杂的思考:别人正在受苦,这个痛苦很糟糕,如果能消除这种痛苦将是很好的事。但是,对于恐惧,你所需要的不过就是意识到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而已。牵涉到的思考并不要求语言的参与,仅仅是认识和某种模糊的好坏感受罢了。
恐惧不仅仅是原始性的;也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当我们感受到同情关爱时,我们是向外看的:我们想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以及是事情的起因。但是,感受恐惧不需要社会的帮忙;你只需要自己和危险重重的世界。事实上,恐惧具有强烈的自恋色彩。婴儿的恐惧完全集中在身体上。后来,即使我们变得能关心他人了,恐惧也常常把那种情感赶走,让我们重新回到婴儿时期的唯我论。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想象作为故事叙述者的小孩仍然很容易感到恐惧,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年轻的马塞尔的恐惧迫使他要求母亲来到他的房间,尽可能呆得时间长一点儿。他的恐惧在他身上引起一种控制他人的需要。他对于什么会让母亲感到高兴没有兴趣。受到恐惧的支配,他需要她随时听候命令。这种模式标志着他后来的所有人际关系,尤其是和他最爱的人艾伯丁(Albertine)的关系。他无法忍受艾伯丁的独立,这让他感到异常焦虑。缺乏全面的控制让他因为恐惧和嫉妒而疯狂。他用最大的自我了解所描述的不幸结果,是只有在艾伯丁睡着时,他才感到安全。他从来没有真正爱她的真实状态,因为如果在真实状态,她就不属于他了。
普鲁斯特支持卢梭的观点,恐惧是说一不二的君主的情感,他根本不关心其他任何人和任何事。其他动物不是这样,它们一旦有能力感受到恐惧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独立行动了。就我们所知,它们在婴儿期的恐惧仍然处于边界之内,并不阻碍它们关心其他动物或与其他动物合作。比如,以集体主义和利他主义闻名的大象几乎从出生以后起就能与其他大象相互帮助。小大象会跑到母象身边寻求安慰,但是它们也与其他大象一起嬉戏,渐渐地学会了丰富的情感词汇。另一方面,感到无力和无助的人类婴儿则只能令他人感到恐惧。
在童年时期,关心、热爱、互助是是在激烈反对下赢得的蹒跚不稳的成就。伟大的心理分析师和小儿科医生唐纳德·温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创造了一个概念来表示儿童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他们要养成关爱他人的话。他把这些条件称之为提供方便的环境。将这个观点用在家庭上,他显示出,家肯定是基本的关爱稳定性的核心,肯定要避免施虐狂和虐待儿童的情况。但是,提供方便的环境也具有经济的和社会的前提:必须有免予暴力和混乱的基本自由,免予种族迫害和杀戮的恐惧,必须有足够的食物和基本医疗条件。
因为与来自战区的儿童一起工作的经历,他理解外在的混乱状况对人的心理产生的影响。他承认,个人与外界接触的能力受到政治顾虑的影响,个人情绪和政治情绪难以彻底分开。温尼科特在其职业生涯中不断回归到政治问题上。如果想让孩子成为能相互关心和感受幸福的人,我们应该竭力建造什么样的国家呢?
温尼科特认为,如果拥有提供方便的环境,人们能够获得“成熟的相互依赖”。他的焦点在于如何让儿童在家中获得这样的环境。但是,他的战时工作经历让他思考更大的问题:如果整个社会成为塑造人和人际关系的方便环境,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人为,这样的社会(随着冷战的进步)将成为保护自由的民主社会,因为只有那种形式的社会才能充分和平等地培养人的潜力,使其有能力成长、玩耍、行动和表达自我。温尼科特认为,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家庭提供支持。如果孩子们感到饥饿或者缺乏医疗照顾,如果没有优秀的学校和安全的居住环境,家庭就不能让孩子感到安全和平衡,也就不能承受住恐惧的侵袭。他一再将民主与心理健康联系起来:在相互依赖和平等的原则基础上与他人共处,人们就需要超越人生初期开始的自恋主义。我们必须放弃奴役他人的欲望,取而代之的是关爱、善意和接受婴儿期攻击性的边界。
但是,如何做呢?这是利害关系极大的紧迫问题。恐惧总是潜伏在道德关怀的表面底下,对民主的稳定性产生威胁。现在,恐惧在我们国家已经非常猖獗:生活水平下降的恐惧、失业的恐惧、在迫切需要时却缺乏医疗保健的恐惧;还有美国梦终结的恐惧,即你不再充满信心地相信辛苦工作就一定能带来体面和稳定的生活,孩子如果努力工作就能比我们过得更好。
我们的恐惧叙述告诉我们可能发生非常糟糕的事。公民可能对真理冷漠无情,更愿意陶醉在与其他族群隔离的状态,相互之前依靠不断复谎言度日。他们或许变得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反而更愿意领袖为其提供子宫一样的安全感。对待他人,他们变得咄咄逼人,充满攻击性,还怪罪他人带来的恐惧的痛苦。
如果恐惧基于正确的事实,在民主生活的很多领域,它能作为非常有用的指南。对恐怖主义的恐惧,对高速公路和桥梁不安全的恐惧,对丧失自由本身的恐惧等,所有这些都促使人们采取有用的保护行动。但是,如果指向民主工程本身的未来,恐惧途径可能就非常危险了,它会导致人们寻求专制控制或者对控制结果的某些人实行保护。小马丁·路德·金明白,对种族关系的未来采取充满恐惧的途径将落入某些人的圈套,他们正试图通过一种先发制人的打击--暴力来管理局势。他强调希望就是尝试扳动开关,让人们从心理上生活在依靠和平和合作的努力而获得的好结果中。
希望是恐惧的对立面。两者都是对不确定性的回应,但方向正好相反。希望是扩张,是奋勇向前,而恐惧则是退缩,向后退缩。希望容易受到攻击,而恐惧是一种自我保护,这就是两者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