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之今天可高兴坏了,都说最重要的是:要爱自己。可不是吗?活到八十岁,可算是盼来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宴会办在年前,四处奔波的人儿大都回到让自己感到踏实的家,也增加了来宴会的人数。三个孩子,以及五个孙子孙女大都回了家,为了自己的八十岁,也特意提前回来,除了那个不爱归家的大孙女,除了在人生半路上就离开这美好又挣扎的世界的外来家人,家庭基本上是到齐了。看到三个在自己肚子里待了总共三十个月的孩子们为自己忙前忙后,这煎熬的三十个月,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值得认可的。她的人生也算是圆满了,至于有多少年的人世等待与享受,也就随缘静默了。
今天一大早准备宴会的人,就开始各种忙碌,摆好餐桌,准备两天宴会的食材,看到烟火缭漫,香味飘散,自己的食欲也被勾起了,毕竟这都是自己的。是的,都是自己的,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生日。八十岁,算是很大的喜宴了,至于九十岁嘛,自己争取继续活着,不论生活怎样,人,还是要选择活着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祖宗终结的人生格言,还是值得吹捧的。一把老骨头了,还能跟生活争斗个什么呢?不,她身体还硬朗着呢!她刚不久还抱着一大箱喜糖呢!一点都不吃力,看来从小吃苦还是有用的。身子骨好着呢!没准能活到一百岁!人生在世,异想天开的幻想与自信,还是要有的,不然怎么跟这强大的世界所平衡呢?
大儿子的声音吵的她不行,每隔一段时间就喊:妈,你记得我买的鱼放哪了;妈,我那件黑色羽绒放哪了;妈,你有看到我的小包吗?对对对,就是用来装钱的那个。妈……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做什么事都要喊个妈。真是应了那句话,只要你妈没死,你就一直是个孩子。
王秀之坐到大厅,各式的人过来称呼她:奶奶、大姨、祖母、老姐、老妹。当然,她最爱的还是被称呼为老妹了。女人嘛,无论年纪多少,妹妹这个称呼还是很暖的。至少表明,自己还小着呢。王秀之,对于称呼她的人,来一个给一个红包,都是笑脸相迎,笑的自己脸都僵硬了,这么多年,似乎没有哪一天有现在笑的更多、更开心了,似乎今天自己是空姐,要对客人时刻保持完美且标准的微笑。一种直通他人心底那根开心神经的笑。看到来人也露出开心的笑,她的心底是满足的。笑累了,揉揉脸,继续保持笑容,力取用笑容感染这些宾客。在她眼里,这些都是孩子啊。可爱极了。女人的母性,一直都存在着,她也不例外。
“姐姐,你这个寿宴不错。热闹。三个孩子还是挺有孝心的。”王秀之的二妹说道。
“是啊,挺好的。为姐姐高兴呢!”三妹也说道。
王秀之心里高兴,脸上也克制不住的流露出笑容。两个妹妹,一个远嫁新疆,一个嫁到云南,多年来都没有什么机会见面,这次生日,总算是自家姐妹团聚了。年轻时彼此要顾家,没有时间来看望彼此,年老了,又因身体问题,出不了远门,坐不了车。现今能团聚,别提有多感慨了。只好笑着抹眼泪了。
人生就是笑着哭,王秀芝这老一辈的人很是懂得这个道理。
今日下午,各式亲戚就已到齐了,准备晚上坐在餐桌上享受一顿喜宴,然后天黑时,就可以吃八个生日蛋糕了。
宾客们都显得很开心,似乎除了笑,没有其它情绪了。一年的疲惫,就在与人交谈里,放松的一天里消散了。临近过年时,各种宴会的邀请,也是这些人所期待的,所开心的,一年难得有这么多人,难道可以不考虑生活、不思考问题的享受着充满阳光的一天。唯一不开心的,恐怕就是随礼了。宴会多了,代表一个月的辛苦又白做了,但是跟人情世故带来的快乐比起来,随礼花出的钱,都不是事。人生,赚钱就是为了快乐的活着。
就连忙碌地准备饭菜的人们,也是有说有笑。看着这么多勾人食欲的菜肴,等会就供人们享受,期待着他们高声说着某道菜真好吃,这也是一种满足,这就是他们的一种人生骄傲。做好自己的事,然后被认可与夸奖,何其美哉?冬天寒冷刺骨的水,也毫不阻挡他们的热情,毕竟除了被认可外,更多的是收获金钱的生存。
大家都在等待着晚宴,等待着天黑。晚宴比平时就餐的时间要早一个多小时,不到五点就准备开席了,开席前的习俗是放鞭炮,小儿子看似勇敢又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坐在上席的王秀之。
她想起在他们小时候,过年的鞭炮也是小儿子放的,有一次点了火,鞭炮却没有响,小儿子奇怪的走去看望,突然间鞭炮响了,噼里啪啦的,把他吓了个够呛,嘴里大叫着,胳膊上下挥舞着,脚像踩了火堆般,以最快的速度上下跳。这幅像失控的模样,逗笑了家里所有人,连她自己也笑着。她知道小儿子是没事的,就算有事,也并无大碍,担心也是没用的。小儿子人到中年,做事还跟儿时一般,看来这辈子是改不了。她也不曾发现,自己八十岁还跟三十岁那年笑着自己的儿子,笑容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人老了。
她笑着叹气夹起一块麻辣牛肉放进嘴里,牙口不能咬太硬的食物,但是这片牛肉做的嫩滑麻辣,她又夹起第二片,被辣的流出了眼泪,她爱吃辣,却吃不了辣,往往只是尝尝鲜,辣到眼泪止不住时,就停下。辣的滋味,是她上半辈子的回忆,怎能轻易扔弃呢?她又夹起第三片麻辣牛肉放进少了几颗牙的嘴里,细嚼慢咽起来。嗯,真是不错。
时间过得很快,吃完饭似乎没多久就到八点了。就像王秀之这一辈子,她时常感觉自己这一生就像一部一个多小时的电影般,一不留神就到八十岁了,来的措手不及,却还要去面对与接受。这不,大儿子对坐在角落与宾客聊天的王秀之说:“妈,要切蛋糕了。大家都等着你呢。”王秀之抬头看向来年开春就满五十四岁的大儿子,一瞬间看到儿子八岁时,在自己生日那天,从客厅欢喜的奔向她,对她说:“妈妈,我钓到一条大鱼,今晚可以熬鱼汤为你过生日了。”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语调。
王秀之突然心口难受,右手习惯性的握拳放在心口,她背过头去,悄悄的用衣角擦了双眼流出的泪水,一如当年二十七岁的她,坚定的看着儿子期盼的眼睛,转头微笑的说:“好”。
王秀之从这个房间,步履稳定的走向另一间房,就像二十七岁时,接过大儿子手里的鱼,步伐稳重的走向厨房般。
餐桌上八个生日蛋糕如楼层错落般摆放着,蛋糕的色彩与摆放像一件诱人的工艺品般。她的孩子、子子孙孙,媳妇、女婿们都欢喜的对她说:生日快乐。每个人都一同拍手唱着生日歌。只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呆坐着,一脸不知情况的看着眼前的各色蛋糕,小声地跟随大人唱起歌。
大孙子醉意的表情与高亢的声音让她许个生日愿望。王秀之此时快速闪过一丝尴尬与紧张,心脏的速度加速运动着,周围吵闹欢喜的声音都掩盖不了她清晰地心脏跳动声。大孙子看她未做出反应,半开玩笑地说:“奶奶你不许愿,那我帮你许了啊。”这时,王秀之才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略带娇羞与愉悦的语气说:“我自己来。”
在歌声中,王秀之光明正大的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二女儿俏皮地问:“妈,你许了什么愿呀!”
“去去去,愿望这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二女儿顺势挽住她的胳膊,兴奋地说:“妈,切蛋糕。要均衡噢。”
“妈,为什么我总是吃最小一份的人。你不能均衡平等的分享吗?”王秀之脑海里瞬间响起这句话。想起二女儿哭哭涕涕的拿着一块饼,拼命仰着头,对正在坐针线活的自己喊出这句话。
王秀之拿着刀的手在蛋糕上停留了一秒之久,手指好像被针扎了般刺痛,犹如当年看到二女儿难过疑惑的表情时,被手里的针扎出一滴血般痛。
八个蛋糕还是够分的,一人一小份,每个人都有,王秀之一份一份的送出,就像把心中的爱,割舍成许多份,送给身边的人。
爱够分吗?不如蛋糕够分。爱不知有多少,把握不住平衡的分寸,有人多,有人少,是极其正常的事了。可是少有人懂,她也不奢求家里人懂。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何没做好均衡。
分完所有的蛋糕,她才想起,大孙女未曾回来。不是工作忙,是不愿回家,今年一如往年般,不回家。
王秀之坐下,盯着眼前属于自己的那份蛋糕,想起大孙女十岁生日时,自己傲慢的把生日蛋糕重重的放到餐桌上,以至于奶油沾到了盒子上,生日蛋糕不再完整,而孙女满足又难过的表情,这个回忆,她现在也没忘,也忘不掉。她就是想不起,自己为何要重重的放下生日蛋糕。这生日蛋糕的钱,是她从生活费里攒下来的呀,当然,里面大多数是自己打麻将赢来的。
想不起来,干脆就不想了吧。
王秀之的最小的妹妹,坐在她身旁,看到她盯着蛋糕走神,自己偷偷的抹着眼泪说道:“姐,快吃蛋糕。”
“好、好、好。”她拿起叉子,装了一点奶油送进嘴里。嗯,甜甜的、软软的,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大孙女离家那一天,给自己短暂几秒的拥抱。温暖的、软软的拥抱,当时还令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实在想不起有多少年,没有获得一个拥抱了。她早已忘记,拥抱是何物、感觉如何了。
吃完生日蛋糕后,人渐渐少了起来,没过多久,家里就只剩孩子与孙子了。再没过多久,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自己也不得不独自回到房间。
房间的暖气还很充足,那是许多人散发的总和温度,她打开电热毯,拿起睡衣去浴室冲个热水澡。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她也是坚持每晚洗澡。儿子女儿们都说她是假爱干净,这么冷的天,哪有人天天洗澡的。王秀之笑而不语,只是温和的回:我洗我的,你洗你的。
是啊,人生不就是,你是你,我是我。我的生活、你的生活,彼此又怎能懂呢?谁懂的老年人怕冷会穿许多衣服,然后又会在做饭时、吃饭时流汗吗?脱又冷,不脱又热。为了避免感冒,那就让它热吧。热着热着就平静了。
活着活着就八十年了。
王秀之躺在床上,困,但是又睡不着。脑海里回想着一堆人围在她身边,为她唱生日歌的场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中心,周围人的关注点只在她一人身上。当年她结婚时,都未曾有这种感受。那个时代,关注点在新郎上,新娘往往是被忽视的存在。
王秀之拉了一下被角,盖到下巴处,眼睛盯着黑暗里的天花板。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她十分享受,还想要更多,但她明白,恐怕不会再有了。她翻了身,面对着墙壁。
明日就正式八十岁了。活到这把岁数,还是会害怕死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人世了,各种死亡的场景她都幻想过,最能坦然接受的就是在睡梦里离开这个还有点依恋的世间。
王秀之深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开了一家饼干店,每日免费分享一些饼干给小孩子,当孩子接过饼干时,单纯与满足地望向她,对她说一声:谢谢妈妈。几乎每个孩子都是说着同一句话,她一开始是幸福的,慢慢的,她发现孩子总是不断出现,饼干永远都发不完,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开始恐慌。她被黎明窗外的鸟语声叫醒,醒来那刻,笑着说:原来是鸟叫声不停,话语才会反复出现啊。
王秀之蹑手蹑脚的起床准备十几个人的早餐,用昨天剩余的麻辣牛肉,为家人煮了面,打五个鸡蛋,搅拌成蛋液撒在面里做成蛋花,最后放下葱花。
大家吃着面,没有说面的事,只是在谈等会宾客的事。王秀之早已习惯,没人夸奖饭菜是否好吃、没人会说谢谢。只要没人嫌弃她这把年纪做的饭菜就好了。自己是老花眼,时常看不清,才是否洗干净,自己是不知道的。若吃到了石头、渣渣什么的,免不了被责怪嫌弃一番。
人也是奇怪,容忍不了一点错,却能把他人的好,当作理所应当。
八点多时,宾客们陆续到齐,宴席九点开始。以前的邻居也过来了,王秀之与他们寒暄了几句。麻将友也来了几个,还打趣到,等会一起凑个桌打麻将。王秀之笑着拒绝了,今日她可不愿意打麻将,她要聊天,麻将每天都有,与人聊天的机会可不是毎日都有。
一个老头站在远处悄悄的向王秀之招手,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认出一个人很容易,从大概的身型轮廓就可。即使看不清脸庞。认识一个人,并不是靠外表来判断的。
“给,这是生日礼物。”老头从怀里拿出一个未曾包装的礼盒。
“我不识字,这是什么?太贵重,我可不敢收噢。”
“不贵、不贵、就是个心意。”
“那我就收下了。”说完,她拆开了礼盒,偷偷瞧了一眼,噢,是一个按摩仪。
“谢谢你。”
老头呵呵的自豪的笑着。
王秀之也笑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正式的收到过礼物了。当年结婚时,简单的收到一个廉价却代表意义的婚戒后,就再未收到过礼物了。三个孩子们也会主动给自己买东西,但是那似乎称不上是礼物。因为都是自己主动要求买的。
礼物的意义是什么呢?想必就是无关特定的日子,无关特定的人,为自己送一份期待的礼物吧。若不是,那又是什么呢?王秀之似乎想从老头的眼神里读出礼物的意义,可是看不出来,她也形容不出来,这时,她开始懊悔自己未曾读过书、识过字了。用生活经历与感悟来获取一个道理,还是会模糊的。但是那个年代,读不读书,由不得她来选择。
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鬼话。王秀之在心里骂道。偶尔说个粗话,是她的习惯,这个习惯也影响着她的后代,代代相传。何时能修正?她不曾去关心。做人随心就行,说个粗话又能怎样?人总是要发泄的嘛,没有好的骂人词汇,回归自然的本性,也是情有可原。
王秀之知道这个老头喜欢自己,但自己可不想再嫁了,她的人生跟过两个男人,每段都是生活所迫,不知爱情是何物,只知道要生存。更不知爱情的幸福。两段婚姻都是伺候人,老了还要继续伺候孩子与孙子,她可不愿再多伺候一个人了。孩子们也曾打趣到:老年来春。纷纷催着她再结一次婚。她只能又害羞又气愤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然后就是一阵笑声。气的她,都害怕与这个老头一起打麻将了。怕闲言碎语。
年轻时,怕闲言碎语,老年了,还要担忧这个问题。真是个难以解决的难题。
她把礼物放到房间后,坐到客厅与宾客们聊天,讲讲现在的日子、聊聊过去的日子。再想想未来的日子。过去的日子,是不能想的。回忆起就控制不住哭。实在是太艰难了,熬过来很不容易。
她的生活为何会这样呢?怨恨是有的,但是只能选择顺从。大多数人都是顺从的活着,想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痛苦,她的心里就好多了。
王秀之是闲不住的,没坐多久,就四处走走。看看别人打麻将,偶尔急躁的插插嘴。
打麻将的、玩牌的、聊天的、吃零食的、玩耍的。王秀之感到自己被忽视了,自己不再是主角,不再是人们关心的中心点。宾客们为了玩而玩,为了吃而吃,唯独忘记了她。不知道的人,看不出谁是寿星,看不出这是什么喜事。唯独能判断的就是客厅里,那鲜红的“寿”字。
这鲜红色似乎是一种客套、一种象征,而象征的物件,无法寻得到。
王秀之夹起了一片麻辣牛肉,又麻又辣,恍如这麻辣的性格,麻辣的人生,再夹起一个寿包,甜甜的、软绵绵的。又夹起一个糯米肉丸,糯米的清香与柔软,猪肉的劲道与柔嫩与糯米也算是绝配。夹起一片鱼肉做成的鱼糕,鱼的味道已尝不出,鱼腥味也不在,全部磨合成另一种圆滑的入口即化的口感。
王秀之看向汤里的甲鱼,火焰未熄灭,依旧在以匀速燃烧着,汤在锅里缓慢的冒着乳白色的泡泡,满满的营养、满满的脂肪。坚硬的甲鱼,此时,已是柔软入味的,带着油脂的嫩滑食物。
她看向边吃边聊天的人们,一瞬间明白,这顿饭就是人生。
她再次夹起一片麻辣牛肉,一切已不在,只有食物带来的饱腹感。吃一口冒着热气的香甜米饭,缓解这麻辣的冲击。真好吃,要留一些存在冰箱里,明日吃。真希望还有余存。谁知道呢?
“牛肉不错。”
“ 牛不错。”
“厨师的手艺不错。”
“买的不错。”
“ 眼光不错。”
“有牛真不错。”
“下饭真不错。”
“再吃一碗。”
“真不错。”
“不错、不错、一切都不错。”
王秀之不知道,错字单独使用时就是一种错,而与“不”字一起使用时就是一种夸奖。
负负得正,正负得负。
王秀之夹起一块鸡肉,慢慢咀嚼,嚼不动,就吐出来,又再次夹起一片麻辣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