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五岁时还没断奶,姥姥由着她。母亲九岁时还没上学,天天的满村子男娃般疯跑,姥姥也由着她。
姥爷在镇上给东家当掌柜的,不常着家,姥姥是继弦,在村子里独自带着母亲和舅舅。
院子里槐树的花,一年又一年,晚晚地开,晚晚地落。
舅舅比母亲大十多岁,在县城教国文,每月总会拎着两包点心回村看望姥姥。母亲老远的就会从槐树上爬下来,满身粘着粉红的槐蕊,一身香气地扑过去,扒着他的布包,翻个遍。这一回,没翻到点心,却翻出一个长长的,精致的匣子,打开,几支笔散落在桌子上。舅舅晃着文具盒,问喜欢不,母亲盯着那匣子,点了点头,舅舅说,你若上学,这个就送给你。母亲仍盯着那匣子,又点了点头。
姥姥每年卖一头猪,直到母亲国小毕业,考上了县城里的女国高。后来的怀远门旁的同泽女中。
四一年的年底,母亲没等来舅舅给姥姥的点心,她问姥姥,姥姥弯着腰,扫着院子里槐树落的叶,不吱声。那土黄的叶上仍粘着绿色,缠在姥姥的腿脚间,乍扫也扫不净。
教国文,会说日语的舅舅被八路军抓走了,说是日本奸细,再没回来。
八一五光复时,一个日本老师在女国高对操场的一群学生说,我们回去了,二十年后我们还会回来。
母亲女国高毕业,回村当了老师。姥姥象当年卖猪一样,急三火四的,村里村外地打听着谁家的后生勤快,老实。
母亲却把心思全放在了教学,二十三岁当了古城子小学主任,二十五岁当了仁镜小学校长,二十七岁当了大东区二届一次人大代表。
正当事业如老家院里的槐树般枝繁叶茂时,五八年成了右派,下放铁西区工人村一校当了音乐老师。时间象母亲手中的音符般流淌了二十年。
七九年,以为会一直平淡无味的音律,却转了曲风,母亲回复原职,转到肇工二校当了校长。一些老同志知道她还是无党派人士,劝她入党,说工作上也好开展。母亲只是笑了笑,那笑容象二十年间,她办公室里那台陈旧的脚踏琴的音色一样,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八九年母亲离休。今儿受聘当个幼儿园的名誉园长,明儿给社区的老年合唱团去弹琴伴奏,后儿又逼着我给公园里的晨练老人架电源,接喇叭。没一会着闲。
这年六月,我又换了工作,郁郁寡欢地坐在角落,想弄会手机,才发现早上急忙地出门,手机忘了拿。老板是以前的同事,中午,端着盒饭说晚上跟他值班,正好唠唠。下班时,他却忘了这荐,早没影了。
坐在班车上,天阴阴的,风在窗外敲打着,象是要说什么。
凌晨,大雨如注,父亲慌慌地打来电话,说母亲要不行了。
赶到时,母亲已不行了。
母亲知道我没带手机,知道我要值班,知道我若回不了家,她会联系不上我。
我知道,她想让我送她。
今年母亲走了十年。写此文,为怀念。